春妞儿和她的小戛斯(节选)
作者: 张一弓一
春妞儿把她的小戛斯开出杨树坪的时候,公鸡才叫了头遍,整个大地正在幽黑的苍穹下沉睡,只有村里的狗在“汪汪”地吠叫,责怪春妞儿和她的小戛斯,扰乱了村庄的安宁。
狗吠声没有破坏春妞儿的兴致,她已把小戛斯驶上铺着厚厚一层沥青的“省级干线公路”。车灯照射着停在路旁的一辆卡车,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的司机,显然被小戛斯的马达声惊醒了。他揉着眼睛,把脑袋伸出驾驶室的窗口,手搭遮眼罩,避开刺眼的灯光,向春妞儿打量了一下,慌忙发动了汽车。
尾随而来的汽车引起了春妞儿的警惕。
“他好像有意在村口等着你哩!”她在提醒自己。
“说不定是个跑远途的,停在村头打个盹儿。”她又在反驳自己。
“那他为啥盯着你?”
“谁叫你把人家闹醒了,人家也要赶路哩。”
春妞儿已经解除了自己的疑问,开始感受着夜间行车的快意。她觉得,她是用她的车灯的光亮,在黑沉沉的湖底钻一个洞,黑暗在不住地退却,又像捉迷藏似的从飞驰而去的汽车两旁包抄上来。星星却像冻结在昏暗的穹窿上,温存地闪烁着清冽的光,忠实地陪伴着她和她的小戛斯,像过去陪伴着她和菜园里的草庵那样,像在遥远的童年陪伴着在场边核桃树下纳凉的她和不住地用芭蕉扇为她驱赶蚊虫的老奶奶那样。那时候,绵延在天边的伏牛山是凝止不动的,像一群疲惫的老牛静卧在漫长的旅途上,温顺地接受着星光的问讯和山风的抚慰。眼下的伏牛山,却在星光下缓缓移动,像牛群去寻找鲜嫩的青草,或是去与洛河和汝河聚会。春妞儿和她的小戛斯正向牛群驰去,她没有鸣笛惊扰它们,她觉得这是她的牛群。
煤矿车队的一位司机却曾郑重地警告春妞儿:“伏牛山那牛,抵人狠着哩,小心着!”他那绷得很紧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听说你还要闯闯葫芦崖,去啥老虎坪,你不知道葫芦崖送给俺车队两个那样大的吓人玩艺儿?”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啥?”
“大花圈!”
虽然春妞儿听说过葫芦崖上刚刚发生了两起事故,但她还是被这位司机别出心裁的描绘吓住了。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的嘴微张着,好像有一声“啊”就要从那里飞出来。但她终于镇定了自己,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斜睨着那位司机:“你们要是吓破了胆,就趁早回家奶孩子去,穿上婆娘们的花布衫儿!”
那司机惶恐地眨巴眨巴眼睛,又“嘿嘿”地笑了:“葫芦崖上准有个金娃娃等着你哩,要不,你这位穿花布衫儿的,也未必肯去,唁,舍命不舍财!”
“可不么!”春妞儿毫不留情地回敬他,“你们捧铁饭碗的,命也比俺值钱,就是停车一百天,关上门进行啥‘安全教育’,也少不了你们一分钱的工资。俺的命不主贵,你们不走的路才轮上俺走哩。活该去钻钻大花圈!”
春妞儿心里有些牺惶,她确实是为了一个金娃娃才铤而走险的。金娃娃诱惑着她,使她着魔似的跑了几趟远途,接连八天没睡过囫囵觉了。在那漫长的行车途中,她已经学会把驾驶座当成她的卧榻,趴在方向盘上打盹儿,或是蜷着腿侧卧在驾驶室上入睡,当然没有忘了锁死车门,拉上毛蓝色家织土布印着白色小花的窗帘,这就给她的钢铁的卧室增添了某种艺术色彩和诗意的气氛,使她每天可以得到不超过三个小时的睡眠。唉,她需要钱!
昨天,她刚刚出车回来,就把小戛斯停在联运站,想抓紧问一问有没有待运的货物。这时,那个正因为找不到汽车而急得团团转的采购员已经把她盯上了。
“抽烟,师傅!”采购员巴结地笑着,递上了一支过滤嘴儿凤凰香烟,随即打着了打火机。
春妞儿感到好笑,她知道这是把头发束拢在一顶劳动布工作帽里的过错,但她接住烟,在打火机上点着了,小心抽了一口,便被狠狠呛了一下,前仰后合地咳嗽着,流着眼泪嘻笑着,把烟卷儿扔给了联运站一个中年业务员,又脱下工作帽,在手上拍打着帽子上的尘土,她的卷曲的秀发也就披在了肩上:“说吧,啥事儿?”
采购员惊诧地望着春妞儿,尴尬地瞪圆了眼睛,又咧开嘴巴傻呵呵地笑着,似乎觉得找错了人,犹豫着没有开口。
业务员吸溜着凤凰烟说:“别看她是个女孩儿家,全地区司机考核可是头一名!再说她是‘个体户’,专吃‘国营司机’的剩饭。”
采购员是个很机灵的大小伙子,又急忙从旅行挎包里奉献出两个碗口大的苹果。春妞儿毫不客气地接住苹果,用一条花手帕擦了擦,开始用她那雪白的小牙齿代替刀子,苹果在牙齿间那么一转,一长绺苹果皮就被啃了下来。
吸着凤凰烟的业务员又在提醒采购员:“记住,以后来这儿联系业务,别忘了带着珍珠霜上供,要不,你就撵不上形势发展!”
春妞儿把苹果皮“呸”地吐过去,恰好吐在业务员的脸上。业务员揭下脸上的苹果皮,塞到自己嘴里,开始了细细地品味。
“赖皮!”春妞儿厌恶地皱了皱眉,大口地啃着苹果,同采购员开始了业务谈判。
如果这位来自老虎坪的采购员没有答应在吨公里两角钱的标准运费之外,再给春妞儿增添吨公里一角钱的“压惊费”“耗油费”和“磨损费”;如果这个机灵的大小伙子没有忙不迭地为她返回时定下了一宗运输山果的交易,不让小戛斯放空;如果油库的大个李没有向她暗示,有可能卖给她一吨平价柴油,而大个李的婆娘开的代销店却需要一批价廉物美的山产,即使那位大小伙子磨破嘴皮,说明煤炭对于山果加工厂的十个以上的重要性,而这个山果加工厂又是像春妞儿这样的“专业户”刚刚集资联办的,春妞儿除了会对创业艰难的“专业户”表示天然的同情之外,万万不会拿她和她的小戛斯去葫芦崖上冒冒风险的,况且,还有一个从未听说过的老虎坪。但是,她要去了,她需要钱!
唉,春妞儿!
精于算计的春妞儿!
向往金钱的春妞儿!
铤而走险的春妞儿!
二
春妞儿和她的小戛斯正以八十公里的时速向前疾驶。天不亮就要拐到沙石路面上行车了,既然交了养路费,就不能便宜了眼下这条沥青路!春妞儿想,俺在沙石路、盘山路上损失的时间,就得叫这条沥青路赔俺!这样,春妞儿就可以在十六个小时以内往返八百公里,挣下一千二百元的运输费,暂且不必扣除成本和税收,明天一早,就叫自己真真格格地高兴一回。春妞儿已经高兴起来,她加大油门,挂上四档,叫她的铁牲口——用她的话说,刮起了八级风!
马达的轰鸣和车灯的刺眼的光芒,吓傻了一只野兔。这个可怜的小生灵在路沟的草丛里支楞一下长耳朵,春妞儿甚至看见它惊恐地眨了一下圆眼睛,倏地窜上了公路,傻头傻脑地在车灯照亮的道路上狂奔。傻货,你往野地里跑呀!春妞儿在笑骂着。野兔却被灯光搞迷糊了,拼命地顺着灯光照射出来的长廊逃窜,它认定这条狭窄的、不断延伸的长廊,才是它唯一的求生之路。怪不得夜间行车的司机常常会捡起撞在车轮上的野味。春妞儿不怀好意地按了一下喇叭,野兔就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身子像弹簧般地一缩,接着是一个腾空的跳跃;“嘀”,又是一个跳跃。春妞儿在驾驶室里“吃吃”地笑,而心里又有些疼。眼看这个倒霉的小生灵与车轮的距离在迅速缩小,春妞儿急忙闭了大灯,开了小灯,减了车速。突然陷入一片昏黑的野兔,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春妞儿又猛地按了一下喇叭,野兔便箭也似的窜出了公路。饶了你,傻货!
就在她减速行驶的时候,后边的汽车正向她迅速接近。灯光投射到她的前边,路面上映出了小戛斯的身影。她急忙开了大灯,加快车速,又在心里跟自己说话:
“他兴许看见你在摆治那只兔子!”
“他看见又能咋的?”
“他在哼哼地笑,说你不像个规规矩矩的司机!”
“随他说去!”
春妞儿已经摆脱了那辆汽车的灯光,开始感觉着莫名的惆怅。
这是野兔的过错。野兔窜出公路时,曾经偏过脑袋望着她,迷惑而胆怯地骨碌一下圆眼睛。她似乎在人类中间看到过这种眼睛,不错,那是二小子的眼睛。
她怨恨二小子,瞧不起二小子,却又忘不了二小子。她忘不了他俩曾一块儿上山割草,一块儿下河摸鱼;忘不了二小子怕太阳晒着她,用柳条给她扎了一个帽圈儿,柳条是小河里蘸了水的,向她脸上、脖子里滚动着凉凉的、使人痒痒的水珠。她也在村头杨树林里给二小子逮过“爬叉”,那是知了的幼虫,用余火未尽的柴灰焐熟,可以得到介乎于蚕蛹和小鸡肉之间的美味。因此,她也忘不了二小子咂着嘴吃“爬叉”、留下满嘴柴灰的样子。当她挎上书包以后,才知道她跟二小子是换了庚帖、定了“娃娃媒”的。她问过二小子:“啥叫‘娃娃媒’?”二小子说:“等你长大了,就是我的媳妇,我开上俺爹的汽车娶你!”春妞儿害羞地向他啐了一口,直到上完了公社的“戴帽高中”,再也没有理他。但在春妞儿心里,却永远忘不了二小子这一无比郑重的宣告和他那双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无比自豪的神气。春妞儿常常想象着,二小子怎样开来汽车娶她……她未来的公爹是对面山上国营煤矿的汽车司机。
昨天下午,当春妞儿把她的小戛斯开进煤场,又掉转车头,把车倒退到装卸台前的时候,她从驾驶室窗口外边的回视镜里,一眼看见了站在装卸台上的二小子。呸,圆眼儿兔娃子!她啐骂着,又向小镜子里剜了一眼。她想说:“还我‘爬叉’!”因为两年前,她和二小子已经退还了对方的庚帖,剩下的只有“爬叉”和难以摆脱的记忆。
这一切,都是二小子变成了“全民所有”的过错。两年前,二小子去矿上接了爹的班,捧上了“铁饭碗”。春妞儿却照旧使唤着粗瓷大碗,还得一身汗水、两腿泥地侍弄她家承包的二亩菜园,常常挽着裤腿,晃着鞭杆,赶着蚂蚱驴拉的架子车,去矿区农贸市场上叫卖青菜,往“铁饭碗”里输送各种鲜嫩的叶绿素和维他命。退休还乡的二小子他爹在村里放话,儿大不由爷,二小子在家摔盆打碗,反对包办婚姻。但是,据二小子的邻居透露,他爹又给他“说下”了矿上一个“集体所有”的商店营业员,虽说还是个临时工,可在矿上有户口,吃“商品粮”的。二小子他爹说,早知会兴了儿女接班的规矩,压根儿就不会给二小子说下个受土地爷管辖的媳妇。二小子在家蒙头睡了一天,又乖乖儿地跟着爹到矿上去了。
呸,你个没情义的!你咋跑到这装卸台上忙活了?只听说矿上的汽车一出事故,你们一家子都吓破了胆,要矿上给你换了工种,倒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瞅瞅,一身煤灰,满脸黑道子,像个唱三花脸儿的。你那个铁饭碗儿,咋没叫你变成个铁打的男子汉?俺多亏没跟你,要不,俺就得窝囊一辈子!
但在两年前的一个傍晚,春妞儿却拎着一提兜西红柿,到矿区找二小子去了。平时除了卖菜,她是不肯越过公路到矿区来的。
她觉得公路两边是距离遥远的两个世界。矿区那边的年轻人似乎总是用鄙夷的眼神望着公路这边的村里人。村里的年轻人却在向往着公路那边的世界,希望变成那里的公民。还有一些不主贵的闺女们,偏偏爱去矿区转悠。她们常常通过熟人,去矿上女澡堂里洗一个澡,脸上带着浴后的红晕,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矿区单身宿舍的窗口下游荡。春妞儿瞧不起这样的闺女,怕被人看成这样的闺女,就是在她去矿区农贸市场卖菜的时候,脸上也总是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但她那天不得不越过公路,来到这个总是使她感到压抑的矿区。她必须见见二小子,她忘不了陪伴她多年的一个甜美的梦,她要叫二小子在“娃娃媒”上再咬个牙印儿。
但她刚刚走过石桥,就远远看见二小子穿着崭新的大翻领蓝色工装,跟矿区商店那个烫了头发的妞儿,向河边柳树林里走着。二小子顺手折了一根柳条,又在表演着编结柳条帽圈儿的精湛技艺了。但他没有把柳条帽圈儿奉献给商店的妞儿,倒是神情忧郁地套在自己的头上。那妞儿踮着脚尖,偏着脸庞,左右打量着他,又轻盈地跑向河边,采了一朵雪白的水莲花,斜插在二小子的柳条帽圈儿上,歪着脑袋瞧着,连连拍着手笑。二小子终于发傻似的“嘿嘿”笑了,但他那圆眼睛里闪动着沉郁的光,蓦地摘下柳条圈儿,远远地掷到河水里。他俩在草地上坐下了,挨得那样近,这是矿上吃商品粮的少男少女们才时兴的规矩。
春妞儿躲在一棵歪脖老柳树背后,透过密密的柳丝望见了河边发生的一切。柳条帽圈儿仿佛在空中不住地旋转。她的头有点儿晕眩,唇角却挂着冷笑。她认识这个小妞儿,那是在矿区卖菜的时候。这妞儿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用带着豫西口音的普通话,把西红柿叫“洋柿子”。她用那只大一点儿的眼睛瞄准了“洋柿子”,用十分钟的时间挑选了四个,用五分钟的时间讨价还价,用三分钟的时间寻找据说是掉在菜摊上的两枚一分钱的硬币,把“洋柿子”翻得满地乱滚而一无所获,最后,又眯细着那只小一点儿的眼睛,向春妞儿进行了五秒钟的悻悻地瞥视。唉,她是吃商品粮的!春妞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找对象也分成了有购粮本和没有购粮本,拿工资和拿不上工资,有可能“内招”、接班和不存在这种幸运的三等三级。春妞儿是属于第三等级的。她毫不迟疑地离开老柳树,转身向石桥走去了。但她想起手里还掂着一提兜“洋柿子”,便止住脚步,掏出一个“洋柿子”,眯着左眼瞄一下准,对着一棵老柳树猛地掷了过去。她掷中了。“洋柿子”砰地撞在柳树上,浆液四溅。她又逐个儿掷出了每一个“洋柿子”,但她不是每一次都掷得那样准,有的偏离树身,像一道红光倏地飞向河水,激溅起雪白的浪花,水中荡起了一道道渐去渐远的环状涟漪。她目送最后一道波纹消散在河边的草丛里,没有看一看这场别致的射击引起了一对初恋情侣的怎样的惊愕和恐慌,头也不回地向石桥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