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战鼓

作者: 关仁山

1

河雾,打着疙瘩游移。

透过滹沱河的桥孔往东瞅,元宝村模糊不清,两岸也灰不溜丢。河风不爽,黏糊糊的。船、树和庄稼显得阴沉暗淡。河岸上的汽车,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河面跳出一艘汽艇,与渔船擦肩而过,游人欢呼,举起手机拍照。汽艇喷溅的浪沫子打到了船板上,薛志军驾着渔船趔趄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缓下来。渔船在黄昏的河面上漂荡着,薛仁贵和栓子歪歪斜斜地睡着。这一颠,两人醒了。“呸!”薛志军眼里闪着光,手搬着舵轮,将脑袋探出来,冲汽艇嚷了一句:“要命的,顶翻了你!” 他揉了揉鼻子,将目光探到远处。

“二叔,到码头了。”薛志军喊道。

薛志军的脸由铁青转成紫红,额头、鼻子和耳朵都蒙上了一层灰尘,他又使劲揉了揉眼窝,胸脯起伏。他相貌堂堂,身体像船板一样宽厚,举手投足有一股派头,十分惹女人喜欢。

“志军,快关机器,顺风漂吧!”船主薛仁贵喊着。

薛志军扬了扬眉,和栓子交换了眼色。薛仁贵坐在毛扎扎的渔网上刷短视频。舵楼处蹿起一股黑烟,跟放屁似的,转眼就散了。其实,薛志军不想关机器,但又怕薛仁贵骂他。他知道薛仁贵是怕费柴油,真是算计得精鬼透了。滹沱河两岸民宿多了,游客多了,最是要吃鱼,薛仁贵就买了这艘渔船,办了捕捞证,把鱼网上船在岸上卖,钱便滚滚而来。薛仁贵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害怕露富。薛志军关了机器后,瞪了薛仁贵一眼,心里骂:呸!人呐,不能太鬼,鬼过了头就是傻蛋。

“唉,到家了。”薛志军伸了一下舌头,嘴唇疼得厉害,捕鱼的日子里辣酒喝多了,上火长了燎泡。

薛仁贵干瘪的身子像风干的老木,脸干皱皱呈着菜色。只有当挣钱的时候,他两眼才会放光,眉毛和鼻子紧紧地缩起。薛仁贵是薛志军的二叔,是正定县常山战鼓非遗传承人。打常山战鼓是有许多名堂的,薛仁贵常说,打鼓的男人要补阳气,补阳气的手段是热水泡脚,宝水补阳。薛仁贵养船打鱼,家里的小麦和玉米,也料理得井井有条。可是,传承人也有遗憾。第一个老婆没有生孩子就病死了;后来娶了碗花,可是,碗花的肚子照旧瘪着。薛仁贵到医院一查,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薛仁贵作为常山战鼓传承人,没有了后代,只好传给侄子薛志军。但薛仁贵想到自己往年跟哥哥薛仁仓有仇怨,就不想教薛志军。

船头将码头木板顶响了,薛仁贵站稳双腿,扭着头,臭口臭嘴地吼道:“志军,稳当点。”然后扭头冲栓子嚷:“栓子,到码头了,还不清仓装鱼?”

栓子一激灵,屁颠屁颠地凑过来。

薛仁贵得意地哼了一声,沾沾自喜着自己的威势。

薛志军调整着船的走向,望了一眼薛仁贵。

薛志军发现二叔薛仁贵跟爹很像,恍惚间,他觉得爹还活着。河北常山战鼓与山西威风锣鼓、兰州太平鼓、开封盘鼓,并称四大名鼓。这种民间锣鼓,适合广场表演。正定县是历史上“常山郡”所在地,也是赵子龙的故里。常山战鼓是由鼓、小锣和大钹等打击乐器组合而成的。县里常山战鼓比赛,薛仁仓和薛仁贵兄弟联手,拿过冠军。后来,薛仁贵霸占了大鼓,亲哥俩就结仇了,不久薛仁仓气绝身亡。爹的去世,让薛志军恨上了二叔薛仁贵,但他还记着爹的遗言,要把常山战鼓打下去,便从外地回来跟着薛仁贵打鱼。

薛仁贵买了大船打鱼,勉强收留了薛志军。薛志军以前在外学过驾船打鱼,手艺高,但他回来就想学打常山战鼓。可薛仁贵还在跟死去的大哥赌气,死活不教薛志军。薛仁贵晓得薛志军这小子心劲儿野,是打鱼的高手,得笼络他,对他特殊对待。

薛仁贵吸着旱烟,烟斗一红一黑,抬眼望望黑糊糊的码头,叹一声:“唉,快到家啦!”

乱子草的气味刮来,腥鲜里带着霉涩味儿。

“点灯点灯,起鱼啦!”薛仁贵喊。

薛志军斜了薛仁贵一眼,心想:你再不教俺打鼓,俺就走人了。

老船缩头缩脑地进了河口码头,船铺铺排排,已有好长一溜儿了。岸上人山人海,闹闹嚷嚷,纷纷被拢岸的渔船引诱下来。薛仁贵的渔船被鱼贩子们围得严严实实,讨价声此起彼伏。薛志军腰杆挺直,大步流星走到船头,弯腰将绳索拴在铁桩上,系了死扣。薛仁贵收了烟斗,双手叉腰,眉头一皱,发起火来:“都下去,都下去!谁让你们上船的?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薛仁贵挥着干瘦的长胳膊,将鱼贩子们轰下船去。他手里有硬货,鲤鱼、青鱼、草鱼和鳜鱼,活蹦乱跳。鱼贩子们得求他。薛仁贵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着身子到别的船上探听河货的价码去了。

薛志军能嗅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他长出一口气,很想吼上一嗓子。薛志军又拿眼在岸上的人群里搜索着。他的目光碰到老河口岸上马金枝开的民宿,灰暗的瞳仁亮了起来。薛志军快步跳下船,踩着稀汤寡水的黑沙滩,朝老河口岸上的民宿走去。

马金枝看见薛志军来了,便高兴地和他唠了日常。

马金枝不如碗花俊俏,但是她很会打扮,跟城里人没啥两样。如今她当上了业余乡村振兴规划师,刚从县里的培训班回来。薛志军愣了愣,问:“金枝,你这规划师,最近都规划啥了?”马金枝笑了笑,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又有顾虑,便只说:“俺只是跟着学,省里的乡村振兴规划师要来了,村里要有大动作,王子林支书不让说。”薛志军笑着说:“这鸟事,还保密。”

“听说你跟邢虎子好上啦?”薛志军刺探地问道。

“瞎扯,没有影的事。”

马金枝低头叹息着,很快将话题引到了常山战鼓上来,说:“俺还是跟你说正经事吧。透露一点消息,你要保密啊!村里要搞生态产业园区,还要把常山战鼓拉进来。文化传承,你赶紧跟你二叔学打鼓,有了绝技,不比跟船打鱼强?”

薛志军苦笑着说:“打鼓当然好。不过,二叔不会教俺的!”

“为啥?”马金枝疑惑地问。

薛志军讷讷地说:“还不是他跟俺爹那点仇怨,他心眼小。唉,先跟着二叔打鱼,挣点钱再说吧。”

马金枝疑惑不解,说:“上级开会都说了,文化传承,先破后立。你体力这么好,又聪明,跟谁干不是弄碗饭吃?你就听俺的,俺命令你,跟你二叔学打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一会儿,薛仁贵站在口岸处大声喊马金枝过来拿鱼。马金枝笑着跑了过去。

薛志军望着马金枝的背影在心里嘟囔:你命令俺?你是俺啥人?薛志军心窝一热,灼热从眼底溢出。

“金枝,俺给你备着大鲤鱼呐。”

“虎子,俺已经买过了。”

邢虎子晃着光光的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暗恋马金枝,但不敢说出口。是不是找媒人去说呢?可是,他眼下拿不出彩礼。

薛志军收拾完船,天说黑就黑了。他拢滩,不住在舱里,就是回家跟娘住。他点燃船舱的汽灯,舱里很乱,梭子、丝网、拖兜、竹罩等渔具散散乱乱地堆在一起。他斜躺在油脂麻花的破被垛上,肚里咕咕地叫唤着。他想回家,身体却散了架。随即,薛志军翻出鼓槌,端详了一阵。这鼓槌是薛家祖传,榆木上涂满红漆,雕刻着鱼鳞状的花纹,一头系着红黄绿三色缨绸。他看着鼓槌就想到了死去的爹,想到了爹跟二叔因抢鼓而大打出手的情景,他的眼泪几乎按捺不住。

春夜,一股奇妙的热气钻进舱里来了。薛志军瞅着鼓槌,就想到马金枝的话,觉得自己应该学打鼓,他好像中了春天的邪。春风染了满舱的鲜活,叫人笑,催人野。

2

满打满算,薛志军回元宝村已有半个月了。

早晨,薛仁贵的手机响了,村支书王子林叫他到村委会开会。薛仁贵情知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碗花担忧地说:“志军,村支书叫你二叔过去,不会出啥事吧?”

“能有啥事啊?”薛志军怔了怔,说。

“会不会不让走船打鱼啦?”碗花说。

薛志军愣了愣,碗花让薛志军到村委会打听打听。

薛志军拿起手机给马金枝打电话,马金枝也在村委会,说省里的乡村振兴规划师来了,正在开规划会议,说完便匆匆忙忙把电话挂了。

中午时分,薛仁贵晃晃悠悠地回家了,嚷嚷着说要转型。

“转型?”薛志军问。

薛仁贵说:“村支书让俺把元宝村的常山战鼓队鼓捣起来。”

薛志军说:“这是好事啊!打鼓可是您最擅长的事。”

薛志军的话,让薛仁贵想到打鼓的往事。

其实,尽管祖上是打鼓高手,但仍不能扭转薛家的整体形象。饭桌上,薛仁贵一边饮酒,一边自豪地说:“元宝村打鼓的历史,是俺薛氏家族创造的。”

薛志军说:“二叔,常山战鼓啥时鼓捣起来啊?”

薛仁贵叹息一声说:“几年前,你在外打工还不晓得,你爹知道,村里没钱,常山战鼓队就黄了,人心散了,不好拢在一起,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凑不上人手啊!”

“人手不愁,有钱就有人回来。”

二叔开始糊糊涂涂地说他不明白,村里空心化,问题比较复杂,没有那么简单。这一天,马金枝耐心地跟薛仁贵讲解了乡村振兴补偿政策。难道这次动真格了?村东有五百亩地,那片土地获批多年,开发项目也没有建起来。现在市场变了,原定的光伏板项目过时了,投资方鑫奥集团聘请了乡村振兴规划师,在原地规划了现代生态产业园区。园区要种粮、种菜,还要深加工,还要有文化产业,完成“三产融合”。所以,村里要盘活常山战鼓。薛仁贵既高兴又担忧,就怕形式上轰轰烈烈,浪费常山战鼓资源。在规划会议上,他提出一个转型的条件,不管企业是赚了,还是赔了,都不能损伤常山战鼓的名誉。

薛志军摩拳擦掌道:“二叔,既然村里有用处,您就带俺打鼓吧。”

“志军,别听他们瞎忽悠,原先的开发区,嚷嚷几年就没影了,生态产业园区得多大投资?别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薛仁贵说。

薛志军瞪着眼说:“俺们得跟啊,打常山战鼓靠谁?还得靠咱们啊,薛家是正根儿啊!”

“当家的,志军想跟你学打鼓,你就带他打吧。”碗花插了一句。

薛仁贵瞪了碗花一眼,训斥道:“女人家少掺和男人的事!”

薛志军知道薛仁贵心中的结,还是他跟爹的仇。他咧嘴笑了:“二叔,俺知道您恨俺爹,俺爹是俺爹,俺是俺。个人情绪咋能带到战鼓上啊?这是咱家咱村的大事,金枝说,王子林支书特别重视!”

薛仁贵长叹一口气。

薛志军嘟囔说:“叔,俺娘那么求您,您都不应。俺让金枝找王子林支书说说,看村支书说话好不好使?”

薛仁贵吼道:“屁话,村支书话当然好使,俺不听村支书的还听你的?”

薛志军被噎回去了。

薛仁贵点点头,得意地说:“别忘记了,打多少鱼,俺们都是鱼花子,只有这常山战鼓,八面威风,才是撑咱薛家门面的真家伙!击鼓,而且是常山战鼓,正是你小子改邪归正的时候!”

“谁邪啊?俺没偷没抢,谁说俺邪啦?”薛志军瞪着眼睛。

“你看,你们爷俩别争了。”碗花打着圆场。

碗花炒了一桌的菜,薛仁贵和薛志军两人推杯换盏。薛志军故意说他爹的脾气怪,惹得薛仁贵瞪了眼睛道:“你爹,他脾气怪吗?不怪,就是忒自私,爱占小便宜。”说着说着,就有一些微妙。薛仁贵红着脸,咬牙说:“活人不把死人怪,俺不恨你爹了。你也别跟着你爹吃挂落了,二叔教你打鼓!”

“谢谢二叔,侄子一定好好学,学成给咱薛家争光。”

薛仁贵哼哧了两声,就带着薛志军去库房找大鼓,撩开一片发黄的苇席,大鼓露头了。碗花用抹布将大鼓擦干净。两人将圆圆的常山大鼓抬出来,架在木架上。鼓在院里摆好,碗花又用抹布擦了一遍。太阳一照,鼓皮发白,鼓肚子发亮。薛仁贵坐在躺椅上,身体朝前倾斜着,皱着眉,吸溜吸溜地喝着碗花热好的中药。薛仁贵望着大鼓,眼神放光,与跑船的状态判若两人。在船上,他像患上了黄疸病似的,萎靡不振。看见鼓,他眼里就立马有神,还嘿嘿地笑着。碗花递给他两个鼓槌,他忘情地敲响战鼓。他清瘦的双腿,快速腾挪,挥舞的鼓槌,雷厉风行。薛仁贵精通常山战鼓技艺和套路,鼓槌摇在手中,上下翻飞,像鲤鱼水中翻花,像海棠花绽放。鼓槌和彩绸,如万花筒一般,异彩纷呈,瞬间变成神秘的精灵。薛仁贵打鼓打到最后的时候,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