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夏雯

作者: 高逸云

我想多年前我的母亲也是先到了Z市,再从Z市去了别的地方。如果要回来,她也会先回这里。那么也许她会来我的酒吧落脚,也有可能是我酒吧旁边的旅店、餐馆。总之,无论我去哪里,总有根绳子把我拽回来,要我在这里安身立命,最终埋入这里的泥土。

以上是我梦中的胡话。实际上,我对我的母亲并无太多印象,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离开的时候我已经记事,我当时伤心欲绝,哭得撕心裂肺,毕竟母亲抛下我走了。但现在我已经把那时的伤痛忘记了。母亲在我身边的时间不足我已有人生的五分之一,好几个女孩陪伴我的时间都超过我的母亲。

何雨第一次推开我酒吧门的时候,秋天刚刚到来。那天我正在尝试一款新的酒,淡血浆色的酒液包裹着冰块盛在威士忌杯里。当我把一颗黑樱桃用竹签插好架在酒杯上时,她正好进门。

还没到真正的夜,酒吧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好。”她说。

“你好。”我说。

“请问可以在你店里贴寻人启事吗?”

“抱歉。”我对她说。我不解地看着她,第一次有人提出如此奇怪的要求。在一个酒吧贴寻人启事?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冒昧。”她连声说:“你帮我留意一下也行,我想找一个叫‘夏雯’的人。夏天的夏,雨字头带一个文化的文,跟我差不多大。”

“你报警了吗?”我问。

“不用报警,你帮我留意一下就行。比如买单时用‘夏雯’名字签名的人。”她走到吧台坐下,“给我一杯酒吧。”

“你喝什么?”我问她。

“那杯是什么?”她指着我刚做好的酒问。

“这是秋季新品。”我说。

“就来这个吧。”她在吧台椅上重新坐好,这次坐下是专门来喝酒的。

“给你重新做一杯?”

“也行。”

我重新做了一杯推到她面前。她端起来喝了一口,闭上眼睛把酒咽了下去。

“怎么样?”我问她。

“金酒?”她问。

“不错。”我说。

“第一口很迷人,”她说着又喝了一口,“再喝就觉得脂粉味重了。”

我撇着嘴点点头。

“叫什么?”她问。

“黑樱桃香水。”我回答。

她付了钱,问我在当地租间房子大概什么价。我告诉她大概一千到三千不等,心想,原来她不是本地人啊。她道了谢就离开了,酒只喝了一半。

她走后我在心里琢磨这个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来Z市要在酒吧贴寻人启事,还要租房子。她要找的是什么人呢?是她老公的外遇吧。要不然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还不能报警。我在心里为自己的聪明暗暗笑了一下。我端起她剩下的半杯酒,想到她说,再喝脂粉味就重了,心里哼了一声,觉得这女人真是自作聪明,把剩下的酒和冰块倒进了水池。

夜黑透了,酒吧里人多了起来。

何雨又来了,还是坐在白天坐的吧台位置。

“喝什么?”一回生二回熟,我笑着问她。

“有推荐的吗?”她也笑着问我。

“那我给你调一个?”我试探着问。

“好。”她说。

我拿过一个杯子,把几种烈酒依次倒入,然后点燃。蓝色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把酒与火一起倒入另一个杯子,最后在杯口放一个冰球把火焰压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表演完毕。

酒推到她面前:“慢用。”

我承认我这样做有点报复性质,这杯“今夜不回家”没放任何调味。

她端起来试了一下温度,然后喝了一口。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有点痛苦,心满意足。

“说说你要找的人?”闲下来时,我站在吧台里,手臂撑着吧台桌面对她说,“有照片吗?”

“没有,我只记得她小时候很瘦,编两条麻花辫。她字写得很漂亮。”

“你确定她在Z市吗?”跟她说话的时候,我偷瞄她的脸。皮肤很白,但也化了淡妆,细看能看到粉底下淡淡的雀斑。

“不确定,但这里应该有一些蛛丝马迹,有一些亲人或是认识的人什么的。” 说完这句,她又喝了一口酒,又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找她?”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瞳孔微微颤动,在努力追溯一些往事。

“小学同学。1994年在淮河路小学上一年级。但三年级分班之后就没有再联系了。” 每说完一句话,她就喝一口酒。

“那你们其实也没有太深的交情。”我看向她颤动的眼睛直言不讳道。

“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她把眼睛转向了我。

“所以,你是来找你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是吧,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在她那里。”说完她喝了一大口酒,等着我问下去。我向她歪了一下头,挑了一下眉毛示意她往下说。她又喝了一口酒说:“那时候她成绩比我好,是语文课代表,我暗自里什么都跟她学。我可能有点巴结她,但你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她停下来喝酒,看我的反应。

我点头表示认同,她继续说道:“有一次,我忘了什么原因了,我送了她一个和田玉的平安扣。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玉啊、翡翠这些,但知道那是个好东西,因为母亲把它放在一个常年不打开的木箱子里面。我一个人在家玩,总喜欢翻箱倒柜,我把那块玉带去送给了夏雯。”

“呵,那可值钱了。”我插嘴道。

“确实值钱,那是我的外祖母留下来的,是老货。关键是,它不是一个单独的平安扣,还有一个和它成套的手镯。一整块玉,外面一圈做了手镯,中间的镯芯料做了平安扣。”她边说边用手比画,“手镯和平安扣是同块料下来的,放在一起就是一套,珍贵就珍贵在这里。我外祖母家以前算得上显赫,后来宝贝砸的砸、烧的烧、卖的卖,只留了这么一套玉器下来。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那个平安扣已经给夏雯很多年了,我也已经和她失去联系很多年了。母亲没问,我也就没敢提。”

“原来是寻宝之旅。”我笑着说。

“虽然很不好意思,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但当时我是真的觉得值得把最好的给她。现在我也不否认这一点,夏雯是我第一个朋友,如果找到她,也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但这块玉对我母亲也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最近母亲突然想起了那套玉,手镯还在,平安扣没找到,问在不在我的物件中。我想母亲的身体可能大不如前了。我实在是头疼,如果可以要回那块玉,我一定要向夏雯解释清楚。”何雨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也确实该去找她了。人不能没有朋友,不能忘记童年,不能没有家乡。”

我随手端起自己喝柠檬水的杯子在何雨的酒杯上碰了一下说:“敬家乡。”

“只是当年夏雯也是小孩,和我一样不知道这块玉的价值。如果玉还在,哪怕花点钱,能拿回来是最好的。就怕当时没当回事给弄丢了。”何雨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是的。”我也无奈地点点头。

“你多大了,Z市人吗?”何雨把话题转向我。

“三十,Z市人。”我说。

“结婚了吗,还是和父母住一起?”她问。

“单身,父母去广东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告诉她。

我其实二十五岁,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跑了。父亲跟一个省城的亲戚学徒后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娶了继母。这几年父亲身体明显差了,理发店不开了,好在有人照顾他。

我的家乡在Z市最偏的一个镇上,属于山区。Z市只是一个县级市,而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城市,就是Z市。我们镇上只有一条街道,是一条上坡再下坡的路。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石矿,这个地方人的生计大多与石头有关。几乎每家门口都堆着石堆。我们那儿盛产雨花石,品相好的雨花石能卖到我们难以想象的价钱。那些石堆等着人用水把它一颗一颗浇透,看清花纹后筛选出雨花石。每天都有收雨花石的人在我们镇上来回走动。几轮筛下来,剩下的石头便成堆地卖给石材商。当我没有伙伴一起玩的时候,就蹲在石堆里翻石头,幻想着能把石头换成钱,再把钱换成零食或是玩具。

“Z市有什么好吃的地方吗?”她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我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在上面输入几家面馆、馄饨店和家常饭店的名字。然后我去招呼了一圈客人,回来时她已经趴在桌子上了。原来她不能喝啊。

“怎么样,没事吧?”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就要吐,我赶紧把她连拖带拽扶进卫生间。她抱着马桶一阵猛吐。我后悔给她调那杯酒了,赶紧给她递上漱口水。

吐完以后她倒是清醒了一点,看着卫生间里一片狼藉有点不好意思,抽了几张纸要帮我擦马桶。我说:“姑奶奶你去沙发上歇会儿吧,吧台有柠檬水,自取。”她也就没再客气。

我的这家酒吧刚开张不到一年,生意还不错。我经营得很用心。我十六岁出门,做过很多事情,去过上海、广州、西安。二十五岁在Z市有了自己的酒吧,我的梦想实现得不算太晚。我给酒吧取名为“梦”吧。

“为什么叫‘梦’吧?”我打扫完卫生间出来,倚在沙发上的何雨问我。

“三杯入梦。”我笑着说。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我在小马牛肉拉面馆碰到了何雨。并不奇怪,这是我写在她备忘录上的第一家店。

“来贴寻人启事吗?”我跟她打招呼。

“来吃早饭。”她说。

“吃完面去哪里?”我把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淮河路小学。”她也把一块牛肉送进嘴里。“有空吗,陪我一起去?”

“也不是不行。”我说。

Z市很小,我骑着电瓶车载她去了淮河路小学。我在酒吧听过各种各样的胡话,这些剧本通常不会过夜。把胡话拍成连续剧的,何雨是第一个。何雨坐在后座抱着我的时候,风里有阵阵洗发水的香味。我看不到她的脸,她柔软的胸部伏在我的背上。我尽量保持不动,好让她就这么伏着。到达淮河路小学门口时我一刹车,她整个人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抱住了我。

何雨下车直奔门卫室,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说通了门卫放我们进去。我把电瓶车钥匙压在了门卫室。

淮河路小学的外墙翻新过,里面能看出有些年头了。我转头看了看何雨,想着她在这里上学时还是个小孩子。

“那时候我天天在这条路上卡点狂奔,必须在铃声结束前赶到教室,否则就算迟到。”何雨和我走在一进校门的大路上,“真怀念啊,我的童年像一棵树一样长在了这里。”

何雨带我来到两栋教学楼之间,“旋转楼梯还在!”她兴奋地喊。旋转楼梯下面是个小广场。“我们第一次戴红领巾就在这里。”何雨指着小广场说,“当时高年级的大姐姐给我们戴红领巾,跳过了我。我瞬间把从小到大做的坏事都回忆了起来,想是因为其中哪一件没有戴上红领巾。正紧张着,大姐姐发现多了一条,又返了回来,我的心才定下。”

何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童年的事,我也把目光投向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像一些无声的碎片,我记得那条街道上闪闪烁烁的光影。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躲在眼睑后面。我在那条街上玩耍时,别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压低声音说:“他妈妈跟人跑了。” 他们说这些话,并不代表我们不是朋友,我还是跟他们一起玩,一起上学。有时候我们一起到我父亲的店里玩,父亲用推子给我们挨个推成一样的平头,再微笑着看我们跑出门。

我们在一楼走廊尽头走进一间教室。何雨告诉我她当时坐第二排,剃着短发。夏雯坐第三排,编两条麻花辫。“夏雯默写从来不错,我上学忘记带水就求她给我喝一口。” 何雨走到第二排,在她以前的座位坐下,“有一回夏雯带了一个新文具盒,早上一到学校就得意扬扬地拿给我看。我中午回家就让我爸爸带我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你知道的,我那时候什么都跟她学。下午到学校,我很高兴地把文具盒拿给她看,告诉她,我和她有一样的文具盒了。我那时候真天真,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高兴,而事实上她很生气,一下午没怎么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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