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剑侠聂隐娘

作者: 蒋胜男

夜深人静。

聂隐娘站在楼梯的阴影里,看着姑母奔跑在长长的走廊上。

姑母长发飞扬,白色的衣裙被风吹起,像鸟一样。

聂隐娘以为姑母会像鸟一样飞走。

可是姑母没有,她只是跑到了花园的尽头,伏在一个少年书生的怀中哭泣。

那一夜,聂隐娘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姑母。她听到了有生以来最绝望的哭声。

月光下,墙上的藤蔓枝叶随风摇动,叶子上的一枚露珠颤抖着掉落下去。

那时候,聂隐娘以为姑母会就这么在月光下飞走,或者消失。

那是聂隐娘童年见过最美的场景,如梦如幻,不似真的。

姑母没有飞走,也没有消失。

姑母出嫁了,嫁到了一个叫卢龙的地方。

那是一场非常热闹的婚礼,满堂喜庆,冠盖云集。

直到一年以后,姑母的死讯传来。府中白茫茫一片,僧人念着经文,人来人往。

聂隐娘很害怕,她奔跑着,想要逃开这一切。

她觉得自己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姑母就在满堂喜庆中不见了。然后,又是满堂的素白,有人同她说,姑母永远回不来了。

那满堂喜庆中的人来人往,和满堂素白中的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脸上都像套了层空壳一样,只不过是布景换了而已。

人潮退去,只有她的世界永远空了一大块。

她走在廊下,廊下每两根柱子中间,都挂着一只鸟笼。笼中有鸟,叫得百转千回。

姑母最爱这些鸟,可她出嫁前一天,开了笼子,把这些鸟都放了。

不久之后,那些鸟有一大半又自己飞回来了。

笼子里有食物有水,它们不愿意离开。

聂隐娘不知道,那些没有飞回来的鸟,到底是不愿意回来,还是已经回不来了。

可她还是打开笼子,再一一把它们放走。有些鸟儿飞了一圈又回到笼子里,还有一些径直飞走了。

这次飞走的那些是新添的鸟儿,它们还不知道飞走以后会遇上什么。

当然,她也不知道。

当时她只是想,如果能像鸟儿一样飞走,逃离这个地方就好了。如果姑母当时逃走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满堂素白了。

就像有人听到了她的话一样,有一个人,像一只鸟一样飞起,落在她的面前。

她不由得说:“能带我走吗?我想像鸟一样地飞!”

于是她就像鸟一样地飞起,飞离那个院墙,一直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一夜,聂隐娘伏在房檐下,看着下面屋内的灯,灯却一直不灭。

为了杀死对方,她已经伏在这里一天了。

烈日和寒夜,饥饿和干渴,对她来说,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她能像鸟一样飞起来,也能像鸟一样,在风雨中不停地飞。

时光如同长长的隧道,一头是童年,一头是现在。

她走得太远太远,渐渐失去了来路。在日复一日的深山练功与出山杀人之间,过去在脑海中渐渐模糊,似乎她生来就是这么一直在练功、杀人。她能够潜伏在水底、草丛中、屋檐下,和任何能够隐藏自己的地方。她能够像一个木桩子般一动不动很多天,直至杀死目标。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跟她一起受训的还有两个女孩子,她管她们叫师姐。当师姐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她呕吐了,甚至连着几天吃不下饭,还会做噩梦。她第一次杀人的是一个屠夫,当对方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倒下的时候,她看到对方眼中的神情从得意转向恐惧,直至无神。她也感觉到恐惧,也想呕吐,可奇妙的是,她还有一种与别人不一样的激动。她的心跳加快,她握匕首的手更用力了,她甚至感觉自己可以再杀一个人。

后来,杀的人多了,她也渐渐麻木了。她不再有第一次杀人的恐惧,也不会再有第一次杀人的激情了。

这次她的任务,是杀死这间豪华府第的主人。

此人官做得很大,劣迹很多,因此更是怕死。他用了许多的守卫,不停地变换住所,多疑而胆怯。

但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而今天,她等到了他的弱点。

今天有一场酒宴,会有许多人喝醉,包括主人。人多了,可能会发生混乱,容易让守卫判断困难。她提前潜伏在离宴会厅最近的卧室房檐下,等着目标的到来。

那官员喝得半醉,长着一张庸俗而贪婪的脸。这样的人,她杀过无数个,此人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然而他抱着一个看上去不过两三岁的幼儿。他极有耐心地哄着幼儿,甚至不假手于婢仆。那幼儿不知道是否有种冥冥中的感知,不肯被乳母带走,只抱着他不停地哭闹。

而他好脾气地哄着,满头是汗,形容狼狈,只为了去满足这个幼儿的各种混乱的要求。为了让幼儿安静下来,他遣散了婢仆,自己抱着幼儿团团转。

这应该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然而不知为何,她竟愣住了似的,只伏在暗处看着,一动不动。

不管他是高官还是平民,不管他是卑劣还是高贵,在此刻都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一个爱子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幼儿,甘心做出种种在别人面前不可能呈现的耐心、容忍、无奈甚至卑微,却仍然乐在其中。

那一刻,远去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似乎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位父亲,或者是母亲,用这样无限的容忍去抱着她,哄着她,为了她的展颜一笑,无所不为。

在残酷的训练和任务中,对她来说,这些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以为她已经不会有这样的记忆,可这一刻,记忆忽然都复活了。

她静静地伏在那里,看着那个莫名躁狂的幼儿。幼儿闹腾了大半夜,最终还是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而那官员也松了一口气,看着床榻上的幼儿,抹了抹汗,正准备去洗把脸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喉间一凉,就倒了下去。

聂隐娘先扶住他,再缓缓地将他放下去,以免声音惊到仆人。她看着床上的幼儿,想了想,还是拿起枕头,挡在那幼儿前面,以免他醒来受惊。

天渐渐亮了,趁着黎明之前最后一刻的黑暗,她悄悄从窗口离开。凌晨是人睡眠最深的时候,这座大宅所有的人都在沉睡,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聂隐娘呈上那官员的人头,向老尼复命。

老尼问她:“为何迟来?”

她答:“那人带着小儿,十分可爱。我等他将小儿哄睡,方才下手。”

老尼说:“你当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

聂隐娘愕然。

老尼凝视着她,如望进她心底的角落:“你的心乱了。因看到慈父爱子而乱吗?”

聂隐娘有些慌乱,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尼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小儿也不放过,甚是残忍?”

聂隐娘沉默。

老尼看着远方,轻叹:“泾原兵变的时候,我星夜奔驰去长安,却只见到尸山一片。我追击之时,见到有流民易子而食,我救下那些小儿,同他们说:‘成人之后,勿作恶人。’一小儿却同我说:‘师父,我们活不到成人……’”

聂隐娘震惊。

老尼看着她:“令这些普通小儿不得长大的,便是你怜悯之小儿的父辈。你怜悯的这些小儿长成以后,又会令普通人的小儿不得成长。”

聂隐娘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老尼叹息:“我弟子三人,原以为你道心最是坚定,谁知你终究尘缘未断。罢了,既如此,待你了却尘缘,再论将来。”

聂隐娘有些慌乱,她已经忘记了父母家人。她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只以为生活就会是这样,不再会有变化。

而人,恐惧变化。

魏博大将聂锋的独生女儿,在五年前忽然失踪了。聂锋夫妻寻找了很多年,却一直找不到女儿的下落。

忽然有一天,一个少女出现在他们家的门口。少女看上去有些茫然,如同走失的小鸟站在笼子前面,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

少女自称聂隐娘,就是聂锋走失的女儿。

两夫妻与女儿相认,一人痛哭。

痛哭的是聂夫人。聂锋强忍着泪意,努力坚强。唯有聂隐娘,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随着聂夫人的回忆,也渐渐地开始融入这种气氛中,最终落下泪来。

重新回归的女儿是陌生的。对于聂隐娘来说,近乎淡忘的父母也是陌生的。

五年前,她是个令父母头痛的顽劣女童,父母可以对她大吼大叫,可以挥舞着拂尘装作要抽打她。虽然最后往往是抽在桌腿上或者她的裙子上,但终究能够用父母的威严和武力威慑住她。

可是归来的她已变成一个少女,如小兽般警惕,忍耐着接受母亲的泪眼,也不再畏惧父亲的威仪。

但她眼底的生疏与茫然无措却是无法掩饰的。她在努力地适应环境。五年前她被扔到一个环境,五年后又被扔到另一个环境,这两处环境是完全割裂的。没有人给她适应的机会,她只能努力让自己活下去。

聂锋问她:“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她答:“跟着一名老尼,每日不过念经打坐而已。”

作为习武之人,聂锋握着她的手臂,就能够感知她肌肉下蕴藏的力量。她走路的身姿,似能随时抵挡四方袭来的攻击并反击。

他再问她,得到的回答就如听神怪志异,诡异夸张,荒诞不经。

聂锋心底轻叹,情知问不出真相来,只得隐忍下来,不敢再问。

如何面对一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谁也不知道。她不再是个依赖父母,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要维持被割断的亲情,就只能假装这亲缘不曾断过,假装这五年什么也没发生过。可面上的亲昵,掩不住骨子里的小心翼翼,他们对她,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瓶子。

母亲曾对她说:“我们是你的父母,你可以完全信赖我们。”

可什么是信赖?什么是完全?她做不到信赖他们,更不可能完全信赖他们。

父母呢,应该如何对待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为她置办华丽的衣服,打造贵重的首饰,安排盛大的及笄礼,从此将她引入魏博上层的贵女社交圈,为她找到一个好夫婿。

对于忽然出现的女儿,聂家对外的说法是因为其身体不好,所以寄到佛祖名下,在寺庙中静养。如今女儿回来,自然是要大宴宾客,昭告亲友。

不知情的人,信以为真。知情的人,也怜惜其不易,都闭口不言。

女师来教聂隐娘衣着打扮,言行举止。

但聂隐娘是会这些的。年轻女子做杀手,不仅要能借助风火水土木掩藏身形,还有一种更便利的方法,就是利用世人对女子柔弱无能的固有看法,或扮婢女,或扮歌姬,更容易潜伏到目标身边来。

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她,对于这些无用之物,是轻视的,更不屑去真正深入地学习。她看过生与死,一场兵灾、一场离乱,人如刍狗。服饰珠宝、家世仪容,不如一把刀、一个饼子。

况且,世间唯一配教导她的,只有那个各方面都能碾压她的老尼。其余人,她又怎会放在眼里。

女师却笑了。她说,妆容是对自己的爱,对自己的美好进行欣赏并提升。女人要懂得欣赏自己的美,如同欣赏草林之美,自然之美,亦如同欣赏名画之美,楼台之美。纵世事如风、人生如寄,但停留的片刻时光,亦当活出一份绮丽来,方不枉来一趟人世。

女师的话音渐低,似也有无尽故事在背后。她或许出身富贵,享受过荣光,可世事如幻,一朝从云上跌落,亲友俱失,唯有以一技之长,聊以糊口。活一日,便只敢想那些曾经美好的事物,才能撑着她的一口心气。若是没了这口心气,人也活不下去了。

聂隐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学习。

既然她尘缘未断,既然她要换一种活法,抱怨与后悔便是无用的。从五年前起,她就知道,不能轻易抱怨与许诺,因为当环境改变时,所有的回顾都是枉然。

她想要自由地飞,她就要吃变强的苦楚。她放不下尘缘亲情,就要忍凡人的庸俗。

她做不了女剑侠,那就做一个富贵人家的闺阁女。

母亲告诉她,明日要举办及笄礼,自己请来了魏博最尊贵的女人——嘉诚公主,为她主持及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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