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盏
作者: 林津津一
游韧最近陷入了烦恼。
说是烦恼,其实算不得多烦,而是令他颇为恼怒。又或许,该在“烦恼”前多加一个词——“自寻”。嗯,自寻烦恼,就是这么个意思吧。这烦恼像只捉不着的蚊子,当你以为它隐匿无踪时,冷不防就被它叮上一口,身体被骚扰的信息又立刻提示着它的存在,有时是脑子,有时是心头,甚至还会叮在眼睛上!搅得人心烦意乱。这对从事了近三十年建盏烧制工艺的游韧来说,不是个好预兆。
手艺人最忌躁。
银色的剃须刀仔细抵着面皮,金属特有的凉感在唇周游荡,胡茬被根根刮落。指腹摩挲,疙疙瘩瘩的痒,让他想起那片儿时赤脚跑过的,被割平稻茬的田野。隐秘的痛快从神经末梢传来,又有一丝古怪的兴奋,这微妙的感觉,令游韧那平日里冷峻严肃的神情瞬间生动起来。
游韧刮胡子从不用电动剃须刀,他喜欢自己动手。手上触摸的东西才让他感觉事物的真实。作为建盏手艺人,挖矿、配釉、做模、洗泥、拉坯、修坯、上釉、陈晾、烧制,每一道工序他都需亲手过一遍,年年日日如此。但这也不是机械固定的,其中当然还有一些工艺的流变、更新。他享受建盏在手中从诞生到绽放的每个细枝末节。泥料的软韧,拉坯塑形时坯胎立于掌中的坠感,以及像抚摸爱人柔软的肌理那样触过盏体釉面——手的体验远比眼睛看得真切。
摸了摸胡茬,他还算满意。游韧站在镜子前反反复复打量自己这张脸,皮薄干瘪,一个大蒜头鼻嵌在瘦削的面中,横看竖看都不协调。随着年岁增长,鼻沟旁的两道法令纹已比他落在建盏足底的印章更为深刻,使他看起来比寻常瘦人还要瘦。游韧长得丑,对于这个事实,他从年轻时就颇有自知之明。
他也不靠脸追求爱情。
游韧在大学立志追求李文的时候,曾引起班级不小的震动。李文虽然不算顶尖的美女,但身上有种东北姑娘典型的豪阔爽朗。她个高背实,有一汪幽泉般清凉的眼睛,使她又有南方女孩的娇俏秀丽。初次见面时,游韧只瞧了她一眼。那是电光石火的一刻,像直视窑炉烈焰后留在眼底的光斑,最终还原成不可思议的绚烂釉彩。
喜欢李文的人可不少,她当然明白自己的优势,毫不含糊地拒绝了他。游韧,咱俩没可能,从外形到精神世界。我们真不合适,你瘦得像猴,还比我矮。
如此冷情冷意,一般人早已偃旗息鼓,游韧却迎难而上,每天给李文买早餐,送花。头一周,李文当着游韧的面,把他买的早餐全扔进垃圾桶。后头扔的次数多了,她觉得这样浪费粮食会遭天谴,只能黑着脸先收下,再转送舍友。李文不屑吃食,游韧送的花却被她好好地养在瓶子里。她一向最爱侍弄花花草草,看到花就挪不开眼,草木独有的清凉芬芳叫她深深着迷。
后来,李文就约游韧见面。在饭馆里要了一斤的饺子,醋汁调着辣油,剥几瓣蒜头,辛辣的气息瞬间勾引得游韧鼻尖发痒。李文一口气吃了半斤。游韧夹了六七个饺子,便不再动筷,凝神静气地看着她吃。他神情专注,目光流动,愣是把吃相不算文雅的她欣赏成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怪人。李文没好脸色地白他一眼,继续大口吞着水饺。她说,喏,瞧见没,咱俩不合适!吃食上就顶不合。我们东北人一顿一斤饺子打底,你二两都吃不动,有什么劲儿?
游韧微笑着,把自己碗里的水饺夹到李文的盘子里。不要紧,吃多吃少不妨碍我们谈感情。况且,你怎么知道我没劲儿?李文呛他,不行,要追我,你得先吃一斤饺子,再长胖二十斤。瞧你瘦的,不开暖气,你都挨不过长春的冬夜。游韧面不红话不颤地回道,抱着你肯定挨得过。
羊肉的鲜香在鼻尖游荡,氤氲而起的水汽将两人笼罩。李文一时语塞,急赤白脸地骂,呸,下流!游韧微笑着说,你和我恋爱,就不算下流了。
你咋知道我会答应?她问。
游韧说,我做事专一,说追你,肯定要追成。
游韧没有说谎。一个月后,他还是每顿吃不下一斤饺子,也没胖出二十斤,但真追到了李文。两人第一次约会那天,是个大雪夜,李文戴着白色针织帽,穿着乌黑的羽绒服站在路灯下,身上透出朦胧的光晕。絮絮白雪轻轻落在她的肩头,黑衣上闪着点点白晶。游韧忍不住说,你真像一只鹧鸪斑盏。
鹧鸪斑盏?那是啥,一只鸟吗?
游韧哈哈大笑。
二
游韧刮完了胡子,正准备出门,十岁的儿子小园从楼梯的转角处跳出来。他穿一身蜘蛛侠的衣服,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手上摆着射出蛛丝的动作,大喝着,你这个绿魔怪,我要消灭你!游韧见状,也配合着儿子的兴致,装模作样地将双手叠在背后,做出一副被丝网捆缚的样子,大叫,哎呀,好厉害的蜘蛛侠。儿子咯咯大笑,爸爸,你长得和绿魔怪真像!
游韧回想起刚才照镜子时看到的那张脸。嘿,别说,儿子形容得有几分准确。他越来越干巴的脸,确实像绿魔怪。他一把抱起儿子,在儿子脸上亲了亲。儿子的鞋刚在菜园子的泥巴里踩过一圈,现在这些泥巴都蹭到了游韧的裤子上。游韧说,儿子,你的鞋一年没刷了吧,这么黑哦。小园又咯咯笑了起来。
游韧换了条裤子。他晚上要带甄妮参加一个饭局。甄妮是他唯一的女徒弟,此前游韧只收男弟子。
那天游韧正在微信上对着老友骂人。他妈的!那个姓曾的潮州建盏商,五年前拿了我二十多万的货,货款到现在都没给。他人在芳村茶叶市场里开着店呢。对,叫曾诚实。他妈的,狗屁不是。游韧一口气说了三句经典问候。他缓了缓,倒了一杯肉桂,小啜一口。馥郁的桂皮辛香洗荡去他心中的不快。
这时,徒弟阿木领着一个人走进南山堂。
师父,这位是甄小姐。阿木介绍道。一听到“曾”,游韧心中的无名怒火噌地蹿起,正想再来一句经典问候,抬眼看到她,嘴边喷出的气流急速憋回,尴尬地在喉头呛了一下。年轻的姑娘立在茶桌前,身材纤细,一袭杏色旗袍衬得身形曼妙,浑身透着古典韵味。游韧喜欢“古味”,他心想,这姑娘气质挺好。
游老师好,我叫甄妮。游韧虽然普通话差,但耳朵不坏,他听明白了,她不姓那个“曾”。名字挺洋气啊,你先坐。游韧倒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
我是土生土长的建州人,之前五年在广州做外贸生意。听到“外贸生意”,游韧接着问,甄小姐有意愿做我们的代理商?
前阵子,我在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上看见了您的菊花盏。相较于传统的油滴和兔毫盏,您制作的菊花盏以黑釉为底,釉面上铺满层层叠叠的花瓣,古朴典雅,美得别具一格!甄妮激动地说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展厅里的那只菊花盏——柔和的光静静打在盏面上,盏内深邃立体,从高处往下看,像是黑夜中悄然绽放的花朵。只一眼她便被深深地吸引了,由此她记下了工艺师的名字——游韧。
游韧点了点头,面露喜色。显然这番实诚的恭维让他很受用。他在心里合计,这姑娘识货,要是她代理菊花盏,便按最低折扣给她。
这几年外贸生意不好做,我手上的业务差不多都停了,时下建盏热,我是想着……甄妮顿了顿,虽然已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话还是堵在嗓子眼里下不来。再一看游韧不怒而威的面色,她的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只好转头朝阿木挤眼色。
一旁的阿木接过话说,师父,她想拜师。
游韧平和的脸色阴沉下来。甄小姐,你要是想做代理,我随时都欢迎,但是拜师学艺,没可能的。行内人都知道,我游韧的手艺传男不传女。烧盏苦,女孩子吃不住。
阿木如坐针毡,无所适从。游韧说一不二,他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但是昨晚三杯威士忌下肚,酒劲上头,牛皮吹大了,又经不住甄妮磨,今天只能领她过来。
三人一时都不说话。为了缓解尴尬,甄妮强装优雅地喝着茶,转移了话题。游老师,您这肉桂真不错,细柔醇厚,岩骨花香,是正岩的吧。游韧一听,目光又盯住了她,甄小姐还懂岩茶。
我也做过茶叶生意,对茶有些研究。高山流水遇知音,好茶需要和懂的人喝。您的菊花盏是件难得的艺术品,我对它着迷。您的手艺在行内是出了名的精湛,我真心实意地想跟您学。我知道游老师的规矩,既然来了,我就不说丧气话,您今天不收我没关系,但我这人脸皮厚,耐性足,一定会坚持到您收下我。
游韧沉默,凝视着手里的茶,眼里的幽邃如一汪沉静湖水,深不见底。当他专注思考或者陷入某些特定的回忆里,就会出现这种神情。
三
在水吉镇时,南山堂只是一间大约九十平方米的内屋,作坊小,属于游韧的“一人堂”。选瓷矿、粉碎、配料、陈腐、揉泥、拉坯、修坯、开模、堆釉……包括睡觉吃饭,游韧都在这儿完成。房间外侧放着两个电窑,一个立,一个卧,此外就是许多的木架,上面陈放着各种器盏的模具,地上堆着釉桶、泥块、滚筒机。李文每回来送饭,或是帮忙做点淘洗泥巴之类的杂活,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踩到摔碎的残品盏。埋头烧盏的那八年,他们整颗心都扑在院子里的那口老龙窑上。“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或优或劣,全凭天意。”柴烧建盏成品率低,一口窑往往达不到20%,窑炉里一个个在烈火中焚身起舞的建盏就是他们所有的期待。而游韧对建盏的品控达到了残酷的程度,但凡有一点瑕疵——包括任何一个小针眼或者跳釉,甚至没有任何瑕疵,只是花色不满意,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砸掉。游韧始终坚持,从他手中出去的建盏,必须是艺术品。
李文看着心疼,嘟囔,唉,留下几只装汤盛饭不好?非得那么倔,怪人!她嘴上嫌弃着,却从不抢下他手里砸掉的任何一只盏。李文大学毕业后就跟着游韧回了建州,但李文不烧盏,只一心一意做起了游韧的助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游韧从小就在建盏堆里长大,少时跟着叔伯学了些基础,毕业后又跟过水吉镇当地的不少大师学艺。靠着科班出身积淀的美学修养及敏感的色彩感知力,鹧鸪斑、铁锈斑、兔毫乃至类曜变,他都烧出过不少精品。不到三十岁时,游韧已在圈内小有名气,他急于烧出一件独一无二的代表作来证明自己。是的,像黄美金的金油滴那般耀眼的作品,只要它一出现在视线中,就能让所有的爱盏人记住作者。
那会儿游韧已经烧盏七年,始终还未烧出经典的作品。烧什么呢?闲下来的时候,游韧就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他经常独坐在釉桶前发呆,目光沉进时光,注视着屋内由亮转暗,直至被黑夜完全浸没。身上的工服沾了泥黄的釉料,他静静坐着,像块打了补丁的雕像。有时他会在凌晨一两点时,突然踅到老龙窑的墙根晃悠。此时万籁俱静,偶有虫鸣、猫叫,却并不影响夜睡得越来越沉。天空里亮着弯月,几粒星星。有风,浸没在树里的细碎月光就有了晃荡破碎的迷离感。
偶然有一回,李文捧了瓶鲜嫩的雏菊走进内屋。游韧正捏着坯胎施釉,李文随口说,最近鲜花涨价了,你说,要是这盏里能开出花多好。游韧听了,停下手上的活。他看了看瓶子里的雏菊,又低头瞅着胎釉,突然兴奋地喊道,对啊,将圆形的油滴延伸拉长一点,建盏纹理就会呈现花瓣状,这不就是一朵花了吗?说罢,他拍了拍胸脯,对李文保证,老婆,我一定烧出一朵花送你!
事实上,游韧在深入烧制后,才逐渐意识到当时的想法过于天真了。探索花盏烧制方法的前期,他严格按照传统的建盏制作工序,每天都在分寸毫厘之间调整尝试。每试一次,他都在本子上记下配方烧法,釉料多一克少一克,烧制温度高1℃低1℃,烧制时间多一秒少一秒,最终盏上呈现的纹彩都会有着天差地别的变化。就这样埋头烧了大半年,游韧仍没有得到理想的花色。
大约是烧急了,游韧一怒之下,将温度从1350℃调到了1480℃。很快,他就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价,打开窑门的刹那竟然连坯都消失了。手艺人最忌躁。停下,停下,游韧这么对自己说着,告诉自己每天必须有适当的时间和工作分离。他又恢复了独坐,烧累了就去睡,偶尔半夜醒来,仍去墙根转悠。很快,游韧“盏痴”的名号就在水吉当地传播开来。
名号一出,游韧就更尴尬了,他心想:他妈的,盏还没烧出花,牛皮倒吹出去了。
是意外,大抵也是天意。一次,游韧睡过头,导致烧制结束时间延后了十几分钟,本以为只剩废品,开窑时却得到了一枝没有花蕊的花!这个发现顿时让游韧在黑暗中看到了些许微光。他恍然大悟,原来保温的时间越长,油滴纹往下坠的时间也就越长。那之后,他沿着这个方向,一点一点地对窑内温度进行调整,终于在第十个月,油滴纹成功转变为花瓣纹!这是传统建盏从未尝试过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