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美食都不可辜负

作者: 王干 苏童 叶兆言

2024年4月22日晚,在世界读书日即将来临之际,应南京图书馆之邀,我与苏童、叶兆言以及泰州电视台的主持人王娟,以《文学与美食都不可辜负》为题,围绕我的美食散文集《人间食单》,进行了一次风趣、畅快、深入的对谈。

“文学发小”的缘来

王娟:刚才您提到了“文学发小”这个词,我们知道“发小”是指打小一块长大的朋友,那么“文学发小”该怎么解释呢?

苏童:这么解释吧。我跟王干开始比较密切的来往是在1986年,我们的个人交往中有好几个“第一”——他是第一个为我写文学评论的人。评论的题目是《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当时发在《上海文学》上。当时《上海文学》的影响力是非常之大的。此外,我是苏州人,但生活在南京,王干是我第一个来自里下河,或者说得范围更广阔一点,来自苏北地区的好朋友。这也是一个第一。

我和王干第一次见面,是在1986年的一天,当时他正从高邮县委大院里头走出来。1986年也是我创作的开始,那时,我熬过了漫长的退稿期,开始正常发表作品了。所以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吉祥之年。说到发小,今天在座的两位,说是我的发小真不过分。我们虽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是在文学这条道路上,我们差不多是一起成长的。那么,发小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我跟叶兆言参加的各种笔会,各种文学会议,都是我们两个人住一个屋。后来,凡是有我们俩参加的活动,我们都理所当然地住一个屋。我数了一下,一年365天,我起码要跟他在一起住20天。

王干和我住一起的时间比较少,但我对他有一个强烈的记忆。别看王干现在衣冠楚楚地坐在这里,他年轻的时候其实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有一次我们住一个屋,当时床边有个床头柜,我正要睡觉,一看,床头柜上怎么有双袜子呢?我说兄弟你怎么能这样,朋友之间确实很多东西可以共享,但是气味就不要分享了。好在他也认为自己做错了,就把袜子收走了。这件事是我印象很深的。不过我记得,当时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内疚的表情。

王干:苏童说我把袜子放在床头,其实这不算什么,苏童还经常把他的脚踩到我脸上。那时候我在北京《文艺报》工作,回南京没钱住酒店,就住在苏童在洪武北路的小阁楼里。我曾在《钟山》上发表过一篇《洪武北路小阁楼》,写的就是那时候的事。我到他那个地方蹭他的床睡,他腿长,有时脚就会蹭到我脸上。

叶兆言:我跟王干第一次见面,是在1987年10月份,在双门楼宾馆开我和苏童的作品研讨会。我对王干最初的印象跟苏童不一样,虽然晚了一两年,但那时候王干在文坛上已经是一个劲头很足的青年评论家了,所以他能来张罗我们俩的作品讨论会。1986年以前,我觉得我比苏童状况还严重一点,被退稿退得脸都退光了。之所以说我们是发小,就是因为那时我们真的都是刚起步。

回到美食上,我们经常一起在外面吃饭。我对吃不是很讲究,但是王干是一个比较挑剔的人,在外面吃饭,他总是要给人家提意见。他是挑剔的,成为美食家的人都是要挑剔的。

过去湖南路上有一家餐厅,我跟王干在那里吃饭,他觉得这个菜不对,那个菜不行,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所以他能写美食,跟这个有关系,像我这样就肯定写不了美食。苏童应该还可以,苏童也是个很讲究的人,他虽然不挑剔,但是他讲究,他要吃好东西。

不同的美食记忆

王娟:刚才叶老师说了一个细节,王老师到哪儿吃饭都爱挑毛病。其实我觉得大家都能理解,因为王老师起初是批评家,所以批评家到哪儿都得坚守他的本职,带着评判的眼光提意见,这样做也有利于促进美食行业的进步。说到这儿,问题来了,王老师出道的时候是批评家,现在写美食了,这反差是不是有点大?您是怎么想到在这个节点开始转型的?

王干:其实没有转型。这本书里面最早的文章是1985年写的,这本书收录的文章前后跨了37年时间,不是突然写成的。但是,我对美食的爱好确实跟江苏作家、江苏文化、江苏作协有关系。1992年,江苏作协换届,陆文夫老师当选为作协主席,我被派去写会议材料。会议筹备工作搞得差不多了,我突然接到领导电话,交办我负责落实陆老师的伙食。开始我还挺高兴的,后来想想,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头。我一个负责写材料的,管什么伙食问题?我赶紧找到饭店经理,说,今天晚上作协陆文夫主席要过来,他是个有名的美食家,能不能安排得好一点?经理说,陆文夫我知道,大名鼎鼎的美食家。他很重视,立即把厨师长叫过来。厨师长问,陆老师爱吃点什么?我说我不知道,等他来了再问。

陆老师到了以后,我就问他,想吃点什么?陆老师说,南京还有啥可吃的吗?

我傻了,不知道怎么接,就说,那就有啥吃啥。陆老师嗯了一声。我赶紧从楼上下到后厨,对厨师长说,陆老师说有啥吃啥,我看看你们有什么。他带我到厨房里,我一眼看到水池里有几条大概六七两重的鲫鱼,我说,做一道生炒鲫鱼片。厨师长看着我,说这个不好做。我说你是厨师长,当然会做。他说我试试。他又问,你怎么知道这道菜?我说巧了,前几天我到中山大厦参加《厨王》研讨会,“厨王”胡长龄先生就给我们做了一道生炒鲫鱼片,并且特别说这道菜要用六合龙池的鲫鱼做。这是有讲究的。

厨师长说也巧了,他就是胡老的徒弟。我一听就踏实了。那天晚上陆老师吃得很开心。那个时候他小说家的本性出来了,有开头有结尾嘛,他就说,南京还是有可吃的嘛!又对领导开玩笑说,王干可以当美食处处长。

苏童、叶兆言都是美食家,他俩都比我水平高。有一年冬天,我一个人住在湖南路,经常到兆言家蹭饭。有一次兆言请我吃涮羊肉,用鱼汤涮。他给我解释,鱼羊合起来是个“鲜”字。那个时候,这个吃法我是第一次见,不知道是不是他发明的,后来我才知道,全国有好多地方用鱼汤涮羊肉的。苏童的美食水平也高。我们《钟山》编辑部有一个特权,就是出去吃饭的点菜权。当时大家公推苏童点菜。有几次我也想抢过菜单,马上就有人呵斥,说你不行,还是等苏童来。

写美食,其实是江苏作家、江苏文学的一个传统。在扬泰地区,家家都有一个好厨师。大家都知道广东菜很好,但你到广东,很少有人请你到家里吃饭,因为他们的菜都是外面的厨师做的,自己是不会做的。但是在江苏、南京、扬州、泰州、淮安,每家基本上不是老公会做饭,就是老婆会做饭,所以家家都有一个好厨师。我写这本书的原因,也是源于我们江苏的美食传统,江苏的家庭生活传统。

苏童:一说到这种事情,我就特别羞愧,因为我只长了一张会吃的嘴,没有一双会烹饪的手。但我有短时间做饭的体验,而且都是在电磁炉上做饭,因为没有煤气。我人生当中做过的饭屈指可数,大概有个四五顿。

有一段时间,我太太还没有从苏州调到南京,我一个人生活,对周边的各种食堂和便宜的小餐厅了如指掌,因为全吃过了。当时长江路、新街口一带的馆子,我都筛选过了——首先它得便宜,便宜的基础上再说好吃。后来我发现有一家招待所的食堂味道不错,又便宜,所以我经常带朋友上招待所的食堂吃饭去。

说到我自己跟美食的关系,也得要从童年说起。大家知道味觉、嗅觉也是有记忆的。我是苏州人,我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美食,是爸妈不会做的,要花钱从餐厅里吃的东西,或者到苏州那种点心店里吃的。我真正童年、少年时代最难忘的,现在已找不着的一种美味,是苏州的一种汤团。苏州汤团,大家知道里头有肉,有菜,有芝麻,有什么都不稀奇。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生病了,我爸带我看病回来。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面,路过拙政园附近的一个点心店。那个点心店的名字我到现在记得都很清楚,叫长春园,在临顿路口和西北街交界的地方。我爸问我是不是饿了,然后就带我到长春园吃东西,它黑板上的菜单只写了两三种东西,其中有一种是玫瑰猪油馅儿的汤圆。玫瑰猪油馅儿的包子现在在苏州能买到,但是玫瑰猪油馅儿的汤圆,从那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所以我一回到苏州,就要怀念童年的这一个美味。这跟你的记忆有关,别人未必觉得有多好吃。每个人都有他心目中的美食地图和美食史,很多都是个人意志,或者是个人的感官决定的。我心中最不可复得的一道美味,就是这个玫瑰猪油馅儿的汤圆。我找了好多年,就是找不到。

叶兆言:我对做美食节目有一种恐惧,这可能跟我从小受到的童年教育有关系。因为大人总是提醒我,做人不能好吃懒做,觉得好吃是一件很没出息的事儿。这是真心话,确实我家里面有这样的说法。

我们家过去一直有阿姨做饭。我对美食最荒唐的记忆,就是特别想吃食堂。为什么?因为阿姨限制了你的选择。比如说她认为我喜欢吃荷包蛋,就动不动用荷包蛋打发我,诸如此类。我没有选择,只好一直盼着有点什么事,比如阿姨生病,或者别的什么,然后我就可以吃食堂了。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旁边有个木器厂。那是个国营大厂,食堂有很多种菜可以选择。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其实好不好吃不重要,站在那,在菜单里挑菜的那种感觉特别好。所以我小时候印象特别深的,就是特别想吃食堂,因为平时没机会吃。

在我和两位的“文学发小”时期,也有过自己做饭做菜的阶段。那时候开始独立了,自己有了小家庭了,然后正好有房子,小孩又进了托儿所全托,那段时间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就想自己做着吃。正好我太太是苏州人,她在大学里上班,刚才王干说的“厨王”胡长龄就在那个学校。我一直开玩笑说我太太是胡长龄大师的弟子,为什么?因为胡长龄1980年在今天的金陵科技学院——当时叫金陵职业大学,开厨师班,我太太也是这个学校的,自然就可以蹭课了。那时候我感觉我太太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说晚上要上课,拿把调羹就上课去了。我的小家庭在那段时间,确实对吃稍有兴趣,自己也尝试着动手。不过我太太是浪得虚名,虽然学了好多道菜,其实做得也并不好。

再有,汪曾祺先生教过我一道菜,我曾经也做过。这个菜叫鹅肝蒸蛋,就是把鹅肝用纱布裹住一起挤,把血水挤出来,然后打个鸡蛋一起蒸。如果装盘的容器很漂亮的话,这道菜在餐桌上是蛮好看的。再比如,有道菜叫奶油菜心,用牛奶和青菜做的,有点海派菜的意思,在今天完全不稀奇了,但在那时候很少见。在那个时候,家里如果请客,这两道菜能端出来一个,就算是有些讲究的。我们家确实有过那么一段讲究做菜的时间。

但是很快我们就不做了,因为我悟出了我是个懒做的人,何必自己动手。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他菜做得非常好,但是一直装作不会做菜。我觉得好多夫妻之间也是这样,比如说我跟我太太。其实论做菜的话,我肯定比我太太做得好,但是我还是以懒做为借口推托做饭的任务。因为我觉得好吃还是不好吃,有时候也不是很重要。本质上我是一个不太好吃,但绝对懒做的人。这个点我是非常真实的。

神仙汤与饥饿感

王娟:这一段铺垫让大家明白了,请两位老师今天来到谈《人间食单》的现场,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文学发小”,还因为他们会吃。因为只有会吃,才能去更好地品读文章中的这些文字,这些美食。请问苏童老师,您看完这本书之后,有一些什么样的感受?对美食是不是又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或者说感悟?

苏童:我看的时候,有一个感悟是,王干老师煞有介事地写了那么多,我怎么就吃过他一顿饭。对,还是他太太做的,在湖南路省作协宿舍。不过他有另外一个朋友经常做饭给我们吃,而且做得很好。王干所涉猎的美食内容还是跟家乡有关的,好多都是说的家乡菜,所以关于美食文化,怎么都绕不过家乡的一小片蓝天。我刚才说到我的小时候,王干很多时候说的也是他小时候吃的东西。很多食物其实苏南苏北都是相同的,他说的东西我都有记忆。当然,王干有比较特别的生活体验,他所交往的朋友,比如大家知道他跟汪曾祺先生是忘年交。汪先生是特别讲究吃的人,他是所谓又懂美食又身体力行的那种人,然后文章又写得好,所以三分的美食,给他弄得很悠远,这是文字传达的魅力。

文字的传达使得美食的味道提升了。文字就是这么一个妖怪,它确实可以无限夸大美感。比如像王干这种批评家,本来我也没做错什么事,他却可以无限地批判我。文字就是这么有力量。

叶兆言:这两天我一直在看这本书,觉得还是蛮好看的。首先是“人间”两个字用得好。因为有了《随园食单》,大家看见“食单”这两个字都很怕,一般人不敢动。王干居然敢碰这两个字,因为他用了“人间”两个字,很巧妙。到底是批评家,他就兜住了。“人间”两个字,就是另有一番新意了。

他这个书,所有的这些内容,都是非常朴素的。我们刚刚提到江苏的两个美食家:汪曾祺、陆文夫。在有一点上他们其实是相同的,就是他们都是作家。因为作家对美食的理解,有自己非常独到的地方。王干讲的美食,讲的是“人间”的东西,充满了人间味,他很朴素。我看的时候觉得蛮有意思的,因为对我来说,他的文字可以跟我有一种对话,我认为阅读就是一种对话。比如《咸肉河蚌煲》。南京人把河蚌叫歪歪,另外,这道菜一定要加咸肉,不加咸肉就不好吃了。我读的时候,就想问王干为什么没有加豆腐。所以我说读书是一种对话,这中间没写豆腐,我就觉得很怪,就想问问他。豆腐在里面会改味的,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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