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飓

作者: 赵德发

民国十三年的一个春日,邢昭衍怀揣着二十万元银票,带着小周,登上了停在马蹄所前海的“宫崎丸”。九年来,他每年加工乌鱼蛋去天津卖,积攒的钱足够买一条小型轮船了,便发电报给他的朋友——上海大达轮船公司的佟盛经理,表达了购船意向,请他帮忙打听。昨天佟盛发来电报称,大达轮船公司有船要卖,请速到上海面谈。邢昭衍知道,大达轮船公司这些年在张謇状元的主持下蒸蒸日上,已经有十多条轮船,现在不知为何要卖船。他决定去看看,如果合适就买下。

直接去上海,依然不方便,邢昭衍他们只好先北上青岛,再往南下,第三天中午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

在街上吃了午饭,两人去了大达轮船公司。邢昭衍和小周走进楼里,已显老相的佟盛正在一间办公室里吹着电扇喝茶,一抬头看见邢昭衍和小周立即起身请他们入座。邢昭衍掏出香烟,敬上一支,佟盛接过后放到桌上,一边给他俩倒茶一边说:“邢老板,您来得正好,总经理为卖船的事从南通过来了。他中午在外面应酬,下午就可以跟您谈。”邢昭衍问:“贵公司总经理,尊姓大名?”佟盛说:“状元的公子张孝若!”

邢昭衍喝一口茶,定了定神,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大达轮船公司为什么要卖船?”佟盛嘬了嘬牙花子:“算是壮士断腕吧。”邢昭衍问:“你们公司经营不下去啦?”佟盛连连摇头:“我们公司还行,几条内河航线每日平均载客率都在80%以上,是盈利的。问题出在总部,危机严重,难以支撑。”邢昭衍惊问:“总部出了什么问题?据我所知,状元的事业风生水起,把南通建成了模范县,还率先有了电灯、电话……”佟盛摆手道:“哎呀,面子光鲜,里子破了。现在大生纱厂已经债台高筑。”邢昭衍说:“对了,报纸上讲,这两年棉纺织业出现了危机,是不是这个原因?”佟盛点点头:“正是。”邢昭衍听后慨叹说:“真是想不到,状元的事业前些年如日中天,现在竟然如此困难。”

一壶茶喝淡,佟盛再泡上一壶。下午三点多,一位戴眼镜的英俊青年走了进来。佟盛立即起身道:“总经理回来啦?”邢昭衍和小周也站起来,笑着向对方致意。佟盛向张孝若介绍邢昭衍,张孝若与邢昭衍握了手,苦笑道:“抱歉,邢老板,咱们的买卖做不成了。”邢昭衍感到意外:“为什么做不成了?我筹足了钱,转道青岛才到了上海……”张孝若说:“您坐下,咱们慢慢说。”

双方坐下,张孝若那双好看的鱼形眼睛直视着邢昭衍说:“邢老板,我跟您实话实说,我也不想卖船。是我父亲命令我卖,他手头缺钱,只好割肉补疮。我想,父命不可违,卖就卖吧,所以让佟经理约您来谈。不料我刚到上海,就有人约我谈,不让我卖。”邢昭衍急忙问:“是谁不让您卖?”张孝若向门外看了一眼,眼里闪动着忧虑,压低声音说:“一个姓杜的鸦片贩子。他声称要入股大达轮船公司,但他能给我钱吗?肯定是入干股的呀!哎,上海的流氓阿飞日益嚣张,叫我们以后怎么做事?”

听张孝若这样说,邢昭衍心情沉重,低头不语。张孝若瞅着他道:“邢老板莫愁,我这船不能卖,还有船正要卖。”邢昭衍抬起头来问:“谁的船要卖?在哪里?”张孝若说:“一条法国货船。昨天,南京拍卖行的一个朋友专程去南通找我,说津浦铁路局从法国订购了三个火车头,雇了一条船,花费几个月时间运来。到南京交了货,回程无货可运,船主不愿空船回去,决定就地拍卖。您可以去南京参加竞拍,也许能成。”

听张孝若这么一说,邢昭衍又打起了精神:“谢谢张总经理告知,我去试试。”张孝若说:“我给朋友写一封信,您到南京找他。”说罢就去桌子边坐下,笔走龙蛇,很快写完并装好交给邢昭衍。信封上写着“南京火车站法国轮船拍卖登记处  孙嘉礼先生启”。邢昭衍揣起信封,向张孝若告辞,说要赶紧过去。张孝若说:“来得及,拍卖大约在三天后进行。邢老板,您如果把那法国船买到手,船长和水手估计不会留在中国。我可以给您推荐船长,吴淞商船学校的毕业生,包您满意。”邢昭衍说:“那太好了。把船买到,我再找您。”

告别张孝若,走到门口,佟盛指着北边说:“去南京可以到中栈码头坐招商局的船,每天都有。”邢昭衍与他道别后,带着小周去了码头,买了晚上的船票,九点开船。

因为带着巨额银票,邢昭衍不敢到处走动,就在江边坐到七点,吃了饭早早上船。开船后,舷窗外灯火渐稀。到了吴淞口灯塔左拐,邢昭衍想看看沿长江溯流而上的风景,但是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船舷的灯光能照见下方的点点浪花。

第二天中午船到达南京。他们下船后直奔邻近的火车站,站前广场人流如织,十分热闹。走近站房,进站口、售票室、行李房一一看过去,发现有个房门口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法国轮船拍卖登记处”几个大字。二人进去,见里面坐着一个洋人,三个中国人,都是西装革履的。邢昭衍问:“孙嘉礼先生在不在?”一个秃脑门的中年人说:“我就是。”邢昭衍遂将张孝若写的信递上。孙先生看后满面春风,说:“欢迎邢先生参与竞拍,我和张公子是好朋友,能得到他的推荐是咱们的荣幸。”邢昭衍问:“竞拍前可不可以先上船看看。”孙嘉礼说:“当然可以,走,我和勒戈夫先生带您去。”

来到码头,几人上了一艘货轮。勒戈夫说:“‘桑西号’货轮载重八百二十吨,船龄八年,主要用于运粮,跑大西洋、地中海和黑海。这次路途实在太远。如果放空回去,亏损巨大,所以准备在中国卖掉。希望邢先生抓住这个机遇,用少量的钱,买上等的船。”邢昭衍笑了笑,继续看船。

看了一圈,觉得这船还行,邢昭衍问:“能不能把船开上一段。”得到勒戈夫同意,船长立即让轮机长生火备车,而后让船离开码头溯江而上。邢昭衍来到驾驶室,向船长问了许多问题,长着红胡子的船长虽然态度傲慢,但还是做了回答。邢昭衍在仪表上看到,航速渐渐加快,最高到了十一节。他想,逆流行驶,这个速度够快了。行至一个长满芦苇的江中沙洲,邢昭衍说:“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看完船,孙嘉礼让邢昭衍后天上午九点到拍卖处参加竞拍。邢昭衍和小周找了一家旅店住下,第三天早上提前去了拍卖处。等到快九点,有五六个竞买人到了,孙嘉礼把他们领到火车站的会议室。主持人孙嘉礼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牌子,并宣布拍卖底价为十万元。竞买人各自报价,最终邢昭衍以十四万元,成功拍得轮船。

按照约定,邢昭衍先交上十万元定金,余款等他找到船只驾驶人员,向原来的驾驶人员学到有关技术,能把船开走后再交。这要在一周内完成,超出一天要加三千元。邢昭衍急忙给佟盛发电报,说他拍到了船,请他向张总经理报告,帮忙安排船长和其他人员,速到南京。

第三天上午,佟盛带着十二个人过来。他向邢昭衍介绍,船长叫阚大州,七年前从吴淞商船学校驾驶科毕业,其他人也都在轮船上干过,而且都是阚大州的熟人。邢昭衍向他们拱手道:“感谢各位到我船上任职。我买下这艘法国船,是要开辟北洋航线,从海暾到青岛再到大连。各位干一段时间试试,如果合适就接着干,不合适就回来。在薪酬待遇上,我不会亏待各位,大家是张总经理推荐过来的,我要对得起他!”

阚大州高门大嗓说:“请邢老板放心,我们会给您把船开好的。就我个人来说,这些年在江河里跑,做梦都想跑大洋,现在梦想成真,能不带着弟兄们好好干?”

邢昭衍满意地道:“谢谢阚船长,谢谢各位!”

他让小周去向孙嘉礼报信,孙嘉礼带着勒戈夫和“桑西号”船长来了。双方商量交接事宜。“桑西号”船长提出:“马上起航去上海,一边走一边教,路上就可以学会。”阚船长说:“路上教也行,我之前开过法国船,估计都差不多。”邢昭衍听他这么讲,便放下心来。双方商定,下午三点起航。

中午,邢昭衍在南京最好的酒店订了午餐,但不上酒。双方吃饱,一起上船。起航后,驾驶室、轮机室、锅炉室以及甲板上,双方都有人,教学同时进行。船过镇江,阚船长对邢昭衍说:“都明白了,您放心吧。”

第二天早晨到达上海,在大达轮船公司的码头停下。邢昭衍将四万元余款交给孙嘉礼,孙嘉礼向他鞠了一个躬,便招呼法国人下了船。看着洋人们高高兴兴的样子,邢昭衍也是心花怒放。他想向张孝若当面致谢,就和佟盛一起下船,然而大达轮船公司的职员说,张孝若已经回南通了。邢昭衍就当着公司职员的面,拿出一千元,让佟盛转交给张总经理,以表谢忱,又塞给佟盛一百元,佟盛推让了一下,也接到手中。他问佟盛:“把船身上的‘桑西号’换成‘昭衍号’,应该找谁来办?”佟盛说:“咸瓜街有一家广告公司能办这事,我带你去。”

邢昭衍在码头上端详着船名,欣然自喜。佟盛说:“邢老板,买到这条船,是您人生的出彩时刻,应该照张相留作纪念。”邢昭衍将手一拍:“好呀。”佟盛很快叫来一位照相师傅,对着“昭衍号”支起了三脚架,给邢昭衍和他的“昭衍号”都照了相。

下午两点,“昭衍号”起航。驶出长江口之后,以十四节的航速前行。第二天下午四点,他看到右前方露出海面的云台山,便知道,海州到了,再走三个小时左右就到马蹄所了。

傍晚时分,西边的天空有大片黑云上升,携雷带闪。邢昭衍问阚船长:“这样的天气,全速行不行?”阚船长说:“行!”说罢对着传话筒喊:“老轨,加把劲儿!”轮机长则向锅炉房喊:“多加煤呀!”这两个环节协同操作,航速果然加快。

然而,前面的黑云也像被谁加了煤,多了动力,飞快高涨,似乎要与“昭衍号”对撞。黑云好似一堵顶天立地的高墙,墙头带着苍白色的横纹,像潮头一样横在那里。呼应着天上的潮头,下面的海浪也汹涌狂躁,一波波跃上甲板,被风裹挟着“嗖嗖”掠过。

邢昭衍心情十分紧张,看看前面,再看看阚船长。阚船长倒是冷静,将航速减慢,让船头正对着风浪来的方向,蛮有把握地说:“放心,这样的阵势我见过!”

奇怪的是,黑云不知为何停止了前进,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天地间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驾驶室外现出光明。邢昭衍走到窗前,原来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刚刚跃出海面。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邢昭衍想起了这句古诗。他想,此时明月照着我,照着我的“昭衍号”,内心涌出莫名的激动。

突然小周高叫一声:“啊呀,月虹!”邢昭衍回头看,只见西边的黑云墙上现出一弧月虹,没有其他色彩,只有一道白,高挂于天际,十分诡异。

再看月虹下面,龙神庙隐约可见。邢昭衍本来打算,上岸后要去庙里见柏道长的。他要告诉柏道长,他已经有了轮船,而且是马蹄所的第一艘轮船,看道长怎么说。你十五年前说我命中无船,我要让你为自己的轻言妄断而后悔。

但是,这弧月虹让他打消了主意。他惊悚莫名,不敢再看,转身对着东方的明月久久发呆。

清晨,邢昭衍的家中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邢昭衍要陪父亲去前海看自家轮船,到后院为父亲鞴驴,杏花对大船说:“咱俩也去看看。”大船兴奋地手舞足蹈:“去看!去看!”梭子却说:“大船去吧,杏花你不能去。”杏花恼了:“娘,我为啥不能去?”梭子冷冷地说:“你今年多大了?”杏花说:“虚岁十七,怎么了?”梭子说:“大闺女了,不能抛头露面。”杏花涨红着小脸说:“我怎么就不能抛头露面?俺爹好不容易买回了大船,你不叫俺去瞅一眼?俺不上船,就到前海看看。”梭子说:“前海人多眼杂,你甭去招惹是非。”杏花梗着脖子往外走:“我非去不可,我能招惹什么是非?”梭子抱着不满两周岁的小儿子三板阻拦:“你敢?你不能去!”

邢昭衍听见争吵,牵着驴过来,驴背上坐着他的父亲邢泰稔。大船急忙跑上去说:“爹,俺姐要去看船,俺娘不让!”邢昭衍对梭子说:“让他俩都去吧。”梭子却很坚决:“杏花不能去!大户人家的小姐得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杏花却转身跑到院门之外,边跑边说:“我就要出,就要迈!”邢昭衍急忙推了一下大船:“快跟着你姐!”大船像脱兔一般蹿出院子,邢昭衍也赶着驴急急追赶。

梭子气得浑身哆嗦,奶妈桃子过来,接过她怀中的三板劝道:“少奶奶,让他们去吧,您别气着。”梭子走进堂屋,坐到椅子上急喘不止。

驴老了,脚步也迟缓。当它把邢泰稔驮到前海时,前海却没有杏花和大船的身影,只有接海的一些人向停在远处的“昭衍号”指指点点。一个打鱼回来的老头向邢泰稔奉承道:“您儿的诨名没有白起,邢一杠,一杠邢,太行了!马蹄所没人能比!”一个鱼贩子嘻嘻笑道:“邢老爷,您还要那两条丈八船干啥?赶紧卖了享清福,跟着您儿的火轮船跑遍四海!”邢泰稔在驴背上挺直老腰,故作矜持:“我不去,火轮船跑得太快,那烟味儿我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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