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我
作者: 姜琍敏夜半惊魂
其实林师母还间接地成全了我,虽然那客观上是她的悲剧。
在这之前,有天我意外收到一封来自伟大首都北京的信件,那时在我们百里街8号院的门廊里,墙上钉有两个长条形布袋,各家各户的来信都会被邮递员放在那里面,只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更想不到会收到这样的一封信。起先,我愕然地盯着插在信袋中写着有我签收字样的那封信看了好一会,就是没敢伸手去拿它,总以为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心扑扑跳了好一会,我才愣怔地想起,大概个把月前,我的确曾给中国少年报社投过一篇稿件。因为根本就没敢抱采用的希望,所以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居然有了回音!
我双手颤抖地撕开信封,却大为失望地看到,这是一封退稿信。只是,夹在我稿件中间的一张铅印信后面写着这么一句话:“……希望你继续给我们来稿。”这话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尤其是当我听钟建说过,他以前投过两次稿,既没采用,也没收到过退稿信后,我感到更兴奋了。报社退我的稿,没退他的,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认为我的文稿水平要比他高!要不然,怎么会说希望你继续来稿呢?
钟建住在我们院里北侧中间一排矮平房里。长得虎头虎脑、敦敦实实,还有一头自然卷的黑发,个头也比我高。他父亲在学院图书馆工作。因此,尽管他年龄只比我大一岁,看的书报却比我多,头脑也比我灵活。在大院里的同龄人中,我算得上是能说会道的了,他比我更能言善辩。平日里与人相处,经常是一副很自得的样子。我之所以愿意与他来往,是因为我也喜欢看课外书。平常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钟建常会给我们讲些有趣的小故事,尤其擅长讲一般人很少知道的外国童话或者是寓言故事。像《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甚至还有《一千零一夜》等,我都是先听他讲了其中某几个故事,如《美人鱼》《皇帝的新衣》《阿拉丁神灯》等,因此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才央求父亲从学院图书馆借来看。当然,钟建给我们讲的可远不止这些小儿科著作,他还绘声绘色地讲过好几篇契诃夫的小说。什么《变色龙》啊、《小公务员之死》啊,尤其是那个在城里千辛万苦谋生的俄罗斯小学徒凡卡,向爷爷写信诉苦,满心希望爷爷会来接他回家。结果却因信封地址上写的是永远无法找到的“乡下爷爷收”,使希望成了必然的泡影。诸如此类异峰突起般的小说结局常让我们为之着迷。钟建因此受到院中小伙伴们的佩服。当然,有时也会有人妒嫉或讨厌他,尽管他只是普通职员的儿子,却显得比我们不少人都老成,似乎什么都懂。
有天我到他家去玩,见他正趴在桌上,在方格作文本上一笔一划细心抄写着什么。一问才知道,他居然在写一篇作文,准备寄给《中国少年报》发表。我那时候做梦也没想到有这样一种事情,好奇地问钟建是怎么回事。钟建告诉我其中的常识,还怂恿我说:“你的作文不也写得很好吗?你也可以给他们投稿呀?真要是登出来了,还会给稿费呢。”
“真的?会给多少钱稿费啊?”
“我不知道。起码有两三块钱吧。关键是学校里那帮同学,看到报纸上有我们的文章,保准妒嫉得一排排昏过去,哈哈……”
我无法想象同学或老师怎么个一排排昏过去的场景,但我还是感到有一种新奇而非同凡响的激动。就算有两块钱稿费的话,那起码也够我吃几十碗阳春面啦!我又惊又喜,但起先还是一口否决,终究觉得这种事难以想象,离我实在是太远了。但最后还是禁不住有稿费又有名气的诱惑,决定试上一试。于是,就从钟建那儿借了几份登有学生作文的报纸,详细了解了投稿方式,回家后搜索枯肠,把自认为最好的作文,反复加工了好几遍,终于投出了人生的第一份稿件。这过程中还有一个让我惊异之处是:居然可以不用花钱买邮票,就可以把稿件寄到报社。只要把信封右上方剪去一个角,不贴邮票也能寄到!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我的稿件不仅寄到了,竟然还收到了回信!钟建拿着我收到的退稿信,翻来覆去地看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别提有多羡慕,这不也算是一大成功了吗?
话虽是这么说,但毕竟人家没发表我的作文。我的兴致也就退了潮,很久没再给《中国少年报》投过稿。
不料,事过半年多后的一天夜里,大院里突发一件惊心动魄的悲剧,给了我一次凶悍的心理冲击。而其中最触动我的是住在林师母家右隔壁的王国治,他的一些举动,完全颠覆了我对他原有的看法。
以往,在我和许多同院伙伴心目中,王国治是个无足轻重甚至有些猥琐、卑俗的人物。有一度,我甚至还恨过他。但后来想起,不管是他,还是林师母等其他长辈们的生活,实际上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王国治是学院总务科的勤杂工。进进出出总挎个泥瓦工常背的白帆布袋,里面插着瓦刀、铁锤等工具。裤腰上则总是挂着十来把钥匙、指甲钳和小剪刀,动辄发出嚓嚓的响声。他中等身材,背有点驼,额头上好像刻满沧桑。两个肩膀还一边高一边低。四十来岁的人,已是满头白发。加上体瘦,看上去就像根木条。
王国治老家在苏北乡下,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是单身?也不知是不是他走路总是垂着头,日常也寡言少语的,看不到他和谁交往等原因造成的。碰上院里长辈和他打招呼,马上堆出满脸谦卑的笑。由于家乡没有妻儿,他极少回老家。平日里除了星期天,白天在院子里也看不到他。下班回来,直到夜里关门上床,我不知长辈们是怎么看他,反正他成了我最关注的人物。他住得靠我家近,每晚只要不下雨、不太冷,他基本都会在他那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前,摆出个方凳子当饭桌。然后坐在电线用完的空绕线轴上,打开一个饭盒,里面装着从学院食堂打来的饭菜。我暗中留心过伙食,基本是米饭加青菜烧豆腐、炒茄子、长豇豆之类素菜,好一点的有西红柿炒鸡蛋、肉丝炒香干等。但是他每天都要喝点酒。一瓶“小炮仗”,即两角钱一小瓶的白酒,一点不多,一滴不少,每天一瓶。他翘起二郎腿,笃悠悠地喝酒,神情很是陶醉。他的下酒菜里,有时也会有一小碟炒黄豆,几粒油氽果玉(花生米),甚至还天天吃点油汪汪的咸鸭蛋。吃法也不同与我们,我们通常会把咸蛋剥掉壳,切成几小块,家人们分着吃。他是把蛋尖敲个小孔,用筷子在里面掏一点送进嘴里,有滋有味地抿。不过他每天只吃半个,剩下的第二天再接着吃。但这足以让我们这些孩子们眼热了,经常凑到他身边,假装玩什么游戏,实际悄悄观望他。他很少搭理我们,通常都埋着头听身后房间里收音机播放的节目。听到唱京戏,就竖起两根手指,坐在方凳上摇头晃脑地敲节奏。有时也会哈哈大笑开来,那是他听到相声了,如马季的《打电话》,他能从头乐到尾。
趁他心情高兴,我们偶然会问他几句话,他也会笑眯眯地回答我们。有回还举起“小炮仗”,向我们面前一送:“尝一口?”
我们自然往后缩,说一声:“酒有什么好吃的?辣死了。”
“呵呵,等你们大起来,就知道酒的好啦!”
王国治也抽烟。计划供应的烟不够他抽时,他就会抽些一毛几分一包、不要票的劣质烟。什么“大铁桥”“珍珠鱼”之类。但是他说:“‘阿尔巴尼亚’送给我也不要吃。臭得很!”
他面前的方凳上还会放只小药瓶,香烟抽掉一半多时,便把烟头扔进药瓶里,拧上盖子让它自然熄。过一会则倒出来,把烟头套接在一枝新烟上,抽一阵又扔进药瓶里,下回再接上新的抽。
王国治衣着很普通,天凉后总是一身工作服,袖管上套两只护袖。夏天则经常性地光膀子,有时就是穿件汗背心,后背上也补了一小块。天再热时,他就在肩上搭一条湿毛巾,不时撩起一角擦擦前额的汗。喝完酒就穿着条短裤头,在院中水井旁,用吊桶打水兜头冲澡。这也是他常令我们非议的地方,太不讲文明了。冬天大概一两个星期,我们就随父母到学院澡堂去洗澡。夏天再麻烦,我们也打上井水,用铅桶拎回家倒在大木盆里洗,洗好后再把木盆抬出门外,把水倒掉。
王国治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家几个孩子都不满。那时的电表都是共用的,我们这一排有我家,林师母家,还有他家,都是用同一个电表计量,每月费用根据各家灯头数量来分摊。王国治家只有一个电灯泡,但他还有一台收音机。他喝酒的时候,人在外面,却把门打开,让屋里的灯光照出来,还把收音机开得老响,自得其乐。我和姐姐自从知道电费是分摊的,哪家用多用少不容易分清,就开始对王国治的灯光分外敏感。看见光亮着,仿佛有台探照灯刺进我们心里。当然,那收音机声更讨厌。只要声音响着,我们就有点坐立不安,暗恨他太不自觉。“你在门外喝酒,月光又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开着灯?难道不这样你就会把菜吃进鼻子里去吗?收音机里又没有什么好听的东西,天天开得这么响,那不是更费电吗?”我心里暗骂道。
不过,发生了那件悲剧之后,我就不再计较王国治“浪费电”的问题了。
那天,大约是夜里十点钟,我正缩在蚊帐里看书,忽听门外响起个熟悉的声音,大呼:“救命啊!来人啊!快来帮帮我啊!”父亲刚要上床,闻声便开门冲了出去。我不顾母亲阻拦,也跳下床冲出去。我听出那是隔壁林师母的惨叫。
原来,林师母的先生林教授,突发急病,昏迷不醒。林师母手足无措,只好跑出门来呼救。
好多前院的男人闻声赶了过来。住在林师母隔壁的王国治,原以为喝过酒早已睡了。没想到他还是第一个冲进林师母家的人,并且身手十分敏捷。他立刻爬上床用力给林教授按压胸膛,还往他嘴里吹气。其他人挤满了一屋子,都不知该做什么,有人还喊道:“王国治,你轻点,轻点,不要反而按坏了。”王国治像变了个人,根本不睬他,还厉声大叫:“你们都出去,给我多留点空气!”
按了一小会后,王国治抬手抹了把汗,猛地跳下地,也不说话,粗鲁地推开门口的人,迅雷一般冲回自己房间。我跟着他到门口探看,只见他把自己睡床上的被褥、枕头、衣物呼啦呼啦地都撸到地上,双手举起铺床的竹榻板,掉头冲进林师母家。不一会,他就和几个男人们抬着竹榻板上的林教授,呼哧呼哧地往医院赶去。其中一个就有我父亲。我清清楚楚地注意到王国治是光着脚猛跑的。
我跟到门廊外,本想回家了。但林师母的悲泣声宛如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了我。我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小跑起来。
可是,转过百里街没多远,抬着床板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互相低语着不动了。我急步上前一听,原来是林教授已经过世了。
是父亲察觉的。他抬在后面,半道上伸手摸了摸林教授的脚,发现已冰凉。他叫大家停下来,上前摸林教授的鼻息、胸腔,再听了一会他的心脏,无奈地摇了摇头,吐出三个字:“不行了。”
林师母怎肯相信?她猛扑上去,也摸了摸,听了听,疯了般抱住林先生使劲摇搡,哭嚎声陡然放大。平时柔婉的嗓音,此时竟像个汉子一样粗壮、瘆人。听得我心惊胆战,掉头就往家里跑。脚下的石板路突然变得高高低低,走着只觉得头重脚轻。头顶的圆月竟然亮得晃眼,逼退了满天星星。圆月在星照桥河上的投影,却像只火盆,在波光里变幻不定……
虽然听过千遍万遍,但那夜才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逼真。
过去我从来没把这个词当真过。上学路边的农田里,曾有座无主墓。有一天,我见不少人围着坍塌的墓穴议论纷纷。原来洞口露出残棺,不知什么人把里面的骷髅扒了出来。我用树枝把骷髅头拨到脚前,一脚飞起踢得老远。同学们惊慌地闪躲开,我索性把它拿起来,扔向人群,哈哈大乐而毫无畏惧之心。
《洪湖赤卫队》歌剧盛行的时候,我被女主角韩英悲壮的唱段感动,在家反复学唱:“娘啊娘,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常听那洪湖的浪,常见家乡红太阳。娘啊娘,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
正慷慨激动间,忽听脑后一声怒吼:“好了!唱什么不好?唱这个!”
我大吃一惊,好一阵不明白,一向对我疼爱有加的母亲,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后来我悟到了什么,却仍然觉得母亲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可是,亲眼目睹了那夜的悲剧后,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像尖锐的楔子,深深扎入我的内心。此后很长时期里,“父母随时会死,我也随时会死。”这种无可排遣的意念让我不知所措。我似乎失去了对自己灵魂的控制权,不由得开始通过许多莫名其妙的动作和仪式化的行为来减少焦虑感。但那时的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许多年以后我才弄懂,那实际上就是潜意识中的恐惧派生的强迫症。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要特别讲究卫生,要把一切做好,这样才能免遭死亡找上门来。父亲向来要求我们放学回家后必须洗手,过去我从不把这类要求当回事。现在我回家后不仅要洗手,而且洗两三遍还不放心,有时会洗到五遍、六遍才觉心安。家里的饭桌向来归姐姐擦抹。现在我总觉得她太马虎,须得自己再擦上一两次,使桌上看不到一丝油污才罢休。喂“黄狮”的小碗,以前难得替它清洗一下,现在我每天必须把它洗干净。每晚查看大门是否锁好,本是父亲的习惯。现在我等他上床后,还要跳下地,悄悄地去检查一下,才能安心睡觉。以往每晚上床睡觉前,我都是把鞋踢得东一只、西一只。现在我每天必定要把它们排在一起,端端正正放在床底下才行。拧公共自来水龙头,握门把,用钥匙开门,我都要摘一片树叶或用废纸垫着,否则就惶惶不安,总觉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