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瓦屋
作者: 郭慧敏1
我家在村南第一户,抬头就能见一马平川的庄稼,再远处是影影绰绰的树木和另外的村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们照一样的太阳,吃一样的五谷杂粮,也有呱呱坠地的娃娃和时不时下葬的老人。我常常会望着远方出神,臆想那个更远地方的人和事。
村庄安静下来了,偶尔响起几声犬吠,布谷鸟可爱的叫声从我头顶的天空掠过。
天气真好啊,终于忙完了手里的活计,我进屋搬来把小椅子,端坐在院里静静观赏这屋。新房是两年前盖起的,面南背北,是三间青砖青瓦的硬墙结构,中间是客厅,两面分别是东西厢房。窗户是雕刻花纹的玻璃材质,这在我们村上可不多见,只有两家万元户才住得起。屋顶鳞次栉比地覆盖整齐漂亮的青瓦,屋脊上站立着几只和青瓦青砖一起烧制出来的同色系的飞鸟,一只只栩栩如生,做展翅翱翔状。屋脊两端挺立着两只巨大的走兽,我叫不出名字,可看他们的样子很是威风。母亲说这是保护我们的灵鸟灵兽。后来我发现家家户户盖的新房上都有这种装饰,这应该是中国乡村屋顶文化的呈现,它寄托着乡民对美好、安定、富足生活的期盼。
再过几个月,我就该上小学了。本来去年就能入学的我,生生在开学的第一天就被一个本家叔叔连哄带骗地赶回来了。他说八岁才能上学,又说,人太多了,你明年再来之类的话。回家后,母亲发了牢骚,说本指望自家人能有照应,到头来还不如别人。又说,盖了新房,你又入了学,好好的两全其美的事怎么就让他一句话给搅黄了呢。我看着母亲无奈又可怜的表情,只好在心里给这个叔穿了件坏人的外衣。这是我唯一能帮母亲做的,同时也安慰了自己。我看着房,想着去年这些事,娘啊,今年我就能上学了,你可要开心些。我希望母亲开心,我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模样。
我在椅子上坐累了,起来转圈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大路上四叔拉着架子车下地的身影,心中一阵叹息。父亲姊妹五个,大伯一家好像和我们没一点瓜葛,自己顾自己的过日子。我奶奶在生四叔时难产离世,大伯和我父亲相继成家后就分开单过了。爷爷又在我没出生前撒手人寰,族人分配的是大伯管三叔,父亲管四叔。至于姑姑则是姑娘,早晚要出嫁,不做考虑。大伯不执行,无奈的三叔一气之下和人去湖北做工了。姑姑出嫁后,四叔独自住在爷爷留下的院子里,后在我父母的操持下成了家,娶了我母亲姑姑的女儿。我们两家住一排,我家把东头,他家把西头。爷爷的老屋是土坯结构,房顶上是一层红瓦,也算是瓦房吧。
农村联产承包到户以后,庄稼人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很多家都铆足劲攒钱准备翻盖新房,可真正弄成的不多。我家房屋的落成全仰仗在城里当挖煤工人的父亲,并且也是母亲持家有方。据母亲说,盖房的时候,四叔跟着他的伙计们在外地跑生意,姑姑连门都没登。新房住上后,姑姑首次登门就埋怨母亲这么大的事都没跟她说,想来帮忙都不给机会。
我家的三间瓦房花了两年时间盖起来了,可家中一年的口粮也没了,只剩三间屋了。靠着母亲娘家的接济,我们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母亲喜欢说这些事,然后感慨一下,唏嘘几声。那些旧年的时光里盛着她太多的不甘和委屈,她只能说给我们和姥姥听。
或许母亲并不是要获得安慰或者开导,因为她清楚我们只是孩子。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年轻貌美,拉扯两个娃娃,放哪个年代日子都不好过,为难的事更是不言而喻。但是那时候,我们不懂什么,连安慰的话是啥都不知道,只是傻乎乎地听听,或者打断她,问一个自己狐疑的问题。家里地里,孩子亲戚,兄弟姐妹,父亲在煤矿上卖命,她心里藏了太多的委屈和怨怒,无处发泄,只能在憋不住的时候讲给我们听。傍晚,黄昏,深夜辗转难眠之际,谁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话说回来,很多为人处世的方法,我在那个时候开始了模糊地探索。母亲是我人生的第一任老师,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都是在那时形成的。
我给母亲出主意,要不让我四叔搬来咱家一起住?我姑出嫁了,没法住一起,他也都喜欢我们的新房吧。母亲摸着我的辫子叹气,你爷爷留下的东西都给了他,这是我和你爸苦巴巴挣的。再说,他如今已经成家了,怎么能和哥嫂住在一起呢?而且也住不下啊,你一间,我和你弟弟一间,是不是?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大人的事,真是没完没了地捋不清。
以前,我们常常往西院跑,吃四叔捏的玉米饼子,逢年过节四叔也会带着我和弟弟进城逛。那两年,四叔做鞭炮生意,手里仿佛也有点钱,到了城里,很是阔绰。我和弟弟不忍花他的钱,这是娘教的,人穷志不能短,不允许要别人的东西,给了也不行。况且四叔是我们的叔叔,我们都节俭惯了。那年腊月,四叔非要给我买条红围脖,我坚持不要,但哪里抵得过大人的决定。后来,我一直保存着这条围脖,那是一个叔叔对侄女的疼爱。弟弟小时候的小人书,很多都是四叔给买的。这些恩情,我们至今都记得,所以现在看他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我们除了叹息就是劝母亲,放下他们的过错,给予他们我们能帮助的一切。
当我沉浸在如烟往事里不可自拔的时候,母鸡咯嗒咯嗒地叫着,从我跟前晃了过去,打断了我的思绪。它们已经下了蛋,走出窝,这就说明中午到了。我起身去准备做午饭的材料,等母亲回来可以省些力气。
西天的晚霞慢慢退去,夜晚披着黑色的纱衣降临了。劳累一天的乡邻放慢了脚步和节奏,白天急吼吼的话语和行动都没了,到处是低低的、软软的、松松的氛围。天一点点暗下来,鸡鸭上笼,倦鸟归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母亲做好晚饭,拿出收音机摆在案板上,拨弄着开关找唱戏的频道,不一会儿马金凤甜美嘹亮的声音便回荡在院中的每个角落,这是每个家里傍晚时分的必备场。戏词里写的是忠贞节烈,唱腔里感受的是慷慨激昂。我手里端着碗,眼却瞟向母亲那里,她完全沉浸在戏里,嘴角微微上扬,双眸在灯下闪着洁净的光,随着锣鼓的节奏表情时而恬静惬意,时而忧伤感动。眼里噙着泪水也是常有的事,她和角色一起痴迷沉醉。那锣鼓真是神奇,它能让乡亲们一天的劳累和苦闷烟消云散。母亲深爱豫剧,也会唱两句,我曾偷偷听见她在刷碗的时候哼那几句熟悉的声调。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我也趁周围没人的时候,找一块床单披在肩上,再给后背绑上几个树枝,手里挥舞一节自制马鞭,让邻居小妹给我当马童,畅快淋漓地吼上一段《穆桂英挂帅》。
2
自打我上了小学后,每年暑假,姑姑都要来接我去她家住。姑父姊妹多,又都和善,我很乐意去。
又一个暑假开始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坐在场院内读书。看着东方一点点跳出来的橘红色,大声朗读着巴金先生写的《海上日出》: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我知道太阳要从东边升起来了,便目不转睛地望着……
我姑姑此刻骑车进院了,她抬腿下了车,把车子支在树下,母亲从灶间出来笑吟吟地迎上去问,起这么早啊,还没吃饭吧?她嗯了一声,架好车子,背着手在院里开始转圈,那架式很像我们校长,让人无端地生出敬畏和胆怯。
姑姑说她家种了二分地的瓜,要接我去吃。我很佩服姑姑,她每年都有不同的让我去她家过暑假的理由。可能她也感觉出了我母亲是不乐意让我走的,我在家能干不少活,是个好帮手。母亲在压井旁手脚麻利地摘菜洗菜,并不去看姑姑,嘴里说着不让我们去的很牵强的理由。我感觉她害怕姑姑,不然为啥不敢义正词严地拒绝呢?我是她的闺女,干啥不是她一句话,为何用一个小姑子牵着鼻子走呢?别人家的娘对大姑小姑,公公婆婆都是凶神恶煞一般,我娘嫁进来没得过公婆的好处也就罢了,还得照顾年幼的弟妹,帮他们成家立业,还得时不时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几句怪话。我娘真是窝囊到底了,对她,我心里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今年就别去了,地里有很多要干的事情。母亲端起菜筐往灶间走,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姑姑漫不经心地跟在身后笑着,孩子还这么小,能干啥呢?假期就得到处玩玩,就这一个姑姑家,平时又不常去。姑姑那笑很奇怪,我觉得不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只是脸部肌肉接到大脑命令运动的结果。
我是小,但我不傻。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也知道我不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她肯定很失落。于是,我大声说,妈,有活儿我就不去了。姑姑家的瓜熟时,让她送来几个不就行了。我走过去靠在姑姑身上仰起脸望着她,心情十分复杂地问道,能送吧,姑?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生气了,黑着脸,绷着嘴说,不送!这是我没料到的,瞬间呆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了。
母亲开始往大锅里添水,抬头看着姑姑问,咱是吃饺子还是烙菜馍?姑姑两个手掌对着搓起来,两只脚丫子也有节奏地上下蹬着地面,使她看起来瞬间回到了少女时代。嫂,菜馍吧,你弄的菜馍比我婆婆弄的还好吃。那就这么定了,吃完饭俺俩就走,我现在去八婶家坐坐。母亲对着门外的我吆喝,让我去抽麦秸秆烧鏊子。我本以为我姑会干这活儿,让我歇歇呢。这个姑每次来都是在我家吃饭,还这么不勤快。四婶是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就东转转,西转转,不说做饭的事。我寻思这事要是放我身上,我不会像我母亲这么干。我也不做饭,下地干活去,让她们都饿着。办事不随我的心还想吃我做的饭,没门。
母亲和姑姑在吃饭的时候很友好,姑姑活泼可爱,不时逗乐嫂子,我对姑姑越来越佩服了。
放下碗,姑嫂俩又热热闹闹地聊了一会儿,姑姑就起身说要走,让我母亲去给我收拾换洗衣服,母亲很爽快地应着。弟弟可怜兮兮地望着姑姑,可姑姑从来到现在也没正眼看他。最后,母亲扶着弟弟的肩膀目送满是笑容的姑姑把我扶到车后座上,拧着明晃晃的车铃出发了。他们逐渐变成我眼中的两个小黑点,胜利的喜悦瞬间消失了,像是什么人拿锤子朝我的心里敲了一下,一阵生疼。我扭过头去,姑姑后背的热气扑上脸来,分离的忧伤被巨大的期待淹没了。
姑姑家的确有个瓜园,我也装模作样地在那瓜棚里待了两天,可根本没有熟瓜,百无聊赖之下就不去了。我和表妹倒是常常光临她奶奶的菜园子,那里种着高低错落的各种开花和不开花的植物,郁郁葱葱很是茂密。茄子开花是紫色的,比豆角的花大;豆角开成串的白花,花落后就垂下一根根绿蛇般的长豆角;辣椒的叶子碎碎的,但是很能结,太阳一照,绿辣椒就变成了红辣椒,那些红辣椒直着脑袋散落在浓密的绿叶子中间,时隐时现,让你不敢去触碰。到处是蜜蜂和蝴蝶振翅的声响,一阵接一阵的热浪在我们周围翻转升腾。
夏夜,蛐蛐时断时续的叫声准时奏响在宁静漆黑的小山村。村人吃过晚饭,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乘凉,老年人喜欢蹲在树下谈古论今,年轻人喜欢各个村子跑着看电影,孩子们则握着手电筒到处照爬叉。我害怕虫类,只跟着看热闹。我几乎年年暑假都来姑姑家,所以他们村的人几乎都认识我,我也有自己固定的小伙伴。姑姑的公婆拿我当宝贝,有求必应。我也爱他们,喜欢看他们对我笑眯眯的,宠我、包容我的样子,也喜欢他们目光透露出来的温暖和亲情。可是姑姑对她的公婆总是嗤之以鼻,很多时候我看到姑姑偷偷瞪他们,目光满是厌恶和憎恨。我只能叹气。我说服不了姑姑,给她讲道理,她都当耳旁风。她挂在嘴上的常说我的就是,傻闺女。但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神极尽温柔,没有一丝责怪,甚至还盛满溺爱。那一刻,我想,别想那么多了,姑姑爱谁恨谁都跟我没关系,她只要爱我就好了啊。大人的世界就是挺烦人的,又不听我们小孩子的劝。
有天夜里,姑父从城里捎回来一个香瓜,洗干净后,他朝门外小心翼翼地窥伺。我看看表妹,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冲我挤挤眼示意我别说话。姑姑狠狠瞪着姑父,压低声音说,看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就不像好人。姑父讨好地笑笑,耸耸肩回答,东西不是少嘛,多了也不给。姑父低头开始切瓜。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我不喜欢姑姑对姑父那个样子。我母亲对父亲很温柔,很顺从,这才是大人之间正常的相处模式,姑姑恶狠狠地对待姑父,我替姑父难过。姑父多好啊,自己在外贩卖水果,为了省钱总是连顿热饭都舍不得吃,每天太阳没出就走了,天黑了才摸进家,可每次回来都给老婆孩子带好吃的。他那么瘦,都是饿的,累的。下地干活姑父都不让姑姑去,说地里太晒。我嘴里吃着瓜,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表妹小姑姑的呼喊声,她大声叫着我们的名字,我嘴里含着瓜,想努力迎合她的呼喊,可发出的只是嗯嗯的声音。姑姑赶紧冲我们摆手,制止我们出声,她扒着门缝对外边说,她们俩都睡了,明天再给她们吧。外边应声说着回去了的话,姑姑扭过头来使劲哼哼了两声,挺不高兴的样子。其实我很想喊她进来尝尝这香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