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

作者: 陈蔚文

汽车快把人骨头给颠散架了!带团三日游的第一天,游客在民俗村附近用晚饭,大巴从这里开回宾馆要四十多分钟,窗外是模糊的山色树影,导游晓田一路撑不住想打瞌睡。昨晚和司机对完账,回房才躺下几分钟,被客人的电话叫起。那个客人在附近足浴馆和一个女人发生争执,客人骂女人讹诈,女人斥客人赖账。客人怕吃亏,把晓田叫去。她说破了嘴,女人打了个折才算把事解决,回住的地方已快十二点。

晓田掏出保温杯喝了几口茶提神,发微信给男友小柳:“记得喂胖坨!”。胖坨是晓田的猫,白乎乎,肉嘟嘟。小柳回复:“喂过了!吃得比我好。”晓田这才放心,接着喝茶。

茶是由晓田老家乌莜镇山上一种叫“黄萼木”的树叶晒干制成的,有点苦涩,她不敢多喝,喝多了晚上睡不好。一天下来,她只想赶紧在床上躺平,昏天黑地睡一觉。导游这活儿,难怪说是青春饭,没有体力根本干不下来。

今天一早八点半,晓田已在车上开始讲解:“各位游客朋友,我们上午要去的景区是乌莜山的莫须沟,这里景色秀美,是避暑的胜地。我们待会去的第一座也是最大一座岩洞叫草鞋洞……”

去莫须沟的路有一段正在修,颠得不行,加上大巴座椅的海绵松了,弹簧硌得晓田屁股生疼。

草鞋洞凉飕飕的,洞内纵横地挂着许多彩色灯泡,映照得如同山妖老巢。方才还在车上昏睡的人们一下来了精神。晓田提高了嗓门儿讲解:“相传乾隆年间,一位大脚道士云游至此……”

头回念这段导游词时,晓田心里发笑,写词的人好像亲自服侍过道士寝食似的。

游客们七嘴八舌,围着大石一片议论。

“大家跟我来,接下来我们去参观道清池……”话筒传出的声音又高又尖,拖着尾音在洞内回旋。

天热,这个夏季乌莜山的旅游业务还算繁忙。有几个原因,一是交通便利,离市区车程一个半小时;二是据说有位山民在山中目睹过一只白虎,这不仅是生态好的象征,更是吉祥之兆,说明此地有灵气。

撇开这些“据说”,此地适宜避暑是真,植被丰富,多山多溪流,风光旖旎。游客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到处是脖子上吊着喇叭,挥着小黄旗的导游,他们不停召集着头戴红帽或蓝帽的游客们,“XX之旅的朋友们请跟我到这边来!”“XX旅行社的朋友们,请跟上!”

整座乌莜山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召唤声,晓田常搞丢自己的声音,有时她觉得哪支话筒传出的都是她的声音。

以前乌莜山没名气,后来经过“开发”有了起色。职专毕业的晓田本来在家小公司做文员,去了两月没领到薪水,索性考了导游证做导游。

中午晓田带客人去农家大院吃农家饭,八菜一汤,菜有“游龙戏凤”“碧水翠鸳”等,这些都是旅游公司“开发”的成果。客人不管菜叫什么名,挤挨一桌,筷如箭矢,吃得风卷残云。

下午又去了一处景点看百年古樟,傍晚行程结束,饭后送客人们回酒店。车里喧闹,这次带的游客多是夫妻,都忙着清点一路买的山货特产之类,后座女人为丈夫买贵了几块钱一路喋喋不休,只有最后排靠窗的女人很安静……晓田觉得当导游挺有意思,能碰到一些特别的客人。

2

靠窗的女人叫裴姐,报团资料上写的三十多岁了,看上去挺年轻。不知为什么,晓田见她第一面就觉得有点眼熟,也许裴姐有些像她曾经的音乐老师,也许是裴姐符合晓田对都市女性的想象——出现在时装杂志和电视中的那种,精致,苗条,有故事。她是最后一个参团的客人。在集合点,到了集合时间裴姐还没来,晓田正举着手机打电话,就见一位瘦高的时髦女人拉着灰色小旅行箱从车后绕过来。

明晃晃的白天,裴姐身上却弥漫着夜晚的气息。她化妆,紫灰色眼影使她看人像隔着雾。她瘦得像只鹭鸶,穿白色T恤衫,深蓝九分牛仔裤,裤子有几个设计感十足的破洞。身上散发着香水味,幽暗的,像毒药。晓田知道有款著名的香水就叫“毒药”,她从没用过,她想可能就是裴姐身上的这种味儿。

车厢飘荡着的这味儿使一车人先是隐秘亢奋,继而昏昏欲睡。晓田想起教过她的那位中学音乐老师——镇上的著名美人,她身上就老飘着股不同寻常的香味。女教师很早辞去公职,去了南方,后来听说卷入一场复杂恋情,三十几岁死于一场意外,死亡原因至今是个谜。她是这个小镇上最勇敢的女人,晓田这么认为。

裴姐一直坐最后一排,不像其他客人总是抢着坐前排。晓田偷瞄了她几眼,她有着翘而长的人工嫁接的睫毛,戴着夸张的工业风格耳环,类似铝片、拉手和铜线圈的那种,五官细棱棱支着,眼神冷辣又倦怠。

对晓田来说,裴姐浑身透露着一种鬼魅的城市气息,这是让晓田好奇的气息,在她的导游生涯里,她遇上这类城市气息的机会并不多,虽然不少客人都来自城市,但他们的谈吐做派在晓田看来一点都不“城市”。

裴姐的样子冷冷的,不过说话挺温和。她一路问晓田各种问题,表现出对此地山川植物的兴趣。当其他客人在某个打卡点各种拍照时,她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风景。她吃得很少,别的游客在餐桌上吃得热火朝天时,她动几筷子就出去吸烟了。吸完烟,她一直在嚼口香糖。

对导游来说,单身客人是需要格外关照的。独自出门的人,要么很自立,享受一个人的自在,要么有一点厌世。裴姐是属于哪一种呢?晓田一时还猜不到。导游可不是领着客人游山玩水那么简单,前几年她同事带的团里,有个独自旅行的姑娘在行程快结束时,从一座山上跳下去了。同事说那姑娘看上去一切正常,在几个景点还购了物。即便是最后一天,姑娘还和她聊了某唇膏新出的色号。女同事不肯相信唇膏和死亡的关系,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后来女同事辞职去了家私立幼儿园……这事也给晓田心里留了阴影,因此她格外注意单身的游客。

行程中,晓田发现她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裴姐懒洋洋地摸出镜子补妆,在服务区抽烟,刷手机。她的那只黑色真皮大包里有个透明化妆包,里面凌乱地塞着唇膏、粉饼、睫毛液,还有几瓶印着外文的香水,相比游客裴姐看起来更像走穴途中的女艺人。裴姐一定是走南闯北的女人,没什么能吓唬和打击到她。晓田的表姐去南方多年后,也有些这种感觉,就像有种隐形盔甲长在了她们身上。

晓田很少用香水,在她的印象中,小镇很早卖过一种叫“蓝月亮”的香水。当导游后,她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香水,比如裴姐身上的,幽微华丽,像她手上暗紫色的指甲油。有些去了省城以及外省的女人偶尔回到镇上,身上也有香水味,指甲上也涂着深深浅浅的指甲油,但都不如裴姐的高级。她们还处在模仿阶段,模仿都市的色彩与气味,她们通常只在春节出现,行色匆匆。

晓田的表姐也是,她在南方打工,嫁给一个当地男人后,不再打工了,开了家小美容店。她一改过去的好胃口,成了一个严格控制热量摄入的精致女人,这样才能使客人相信店里那些瘦身仪器是有效果的。有一次,表姐母亲手术,她回来照料几天,在病房这样的地方,她坚持烦琐的护肤程序,对着卫生间磨损的镜子再三拍打脸颊。每次返乡,白天即使没有阳光,她只要出门一定戴着墨镜,像出于某种原因,她不再方便展现自己的真面目。

表姐怂恿晓田也出去,待在这么个小地方当导游有什么意思呢?翻来覆去地念那些导游词可真太无聊了!表姐当年还在南方打工时,晓田去看过她一次,正是那次经历,部分打消了她对外出的向往。

表姐和两个女孩合租。从那个出租房里走出去的女孩个个光鲜,屋里却凌乱不堪,垃圾桶堆满杂物,厨房水池里是没洗的餐具,房里散发着酸馊味。那个公用冰箱,晓田放了两盒酸奶进去,一晚后一盒都不剩。她没告诉表姐,表姐和那两个女孩有矛盾。晓田怀疑正是这样的居住环境加速了表姐接受那个本地男人的求爱。他比表姐大七八岁,家里在当地有个小制衣厂。

如果去南方,显然她会过和表姐差不多的生活,租差不多的房,但她不一定会碰上一个家里有小厂的男人。碰上了,她也不一定会像表姐那样选择。晓田对外头有些恐慌,她喜欢外头的繁华,也有和喜欢同等程度的惶恐。她不喜欢与人合租,不喜欢挤地铁,不喜欢到处乱糟糟。在她生活的这个小县城,她有间自己的屋子,不大但至少清爽。

“没见过你这样的,哪个不趁着年轻往外跑?个子小点怕什么,化化妆就可以。”表姐曾对她说。以为她出于对外表的不自信。表姐不算漂亮,但身材高挑,这使她觉得一切身材不高挑的人恐怕都有难言之隐。

晓田真不是因为个子小,她是还没想好,她承认自己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毕业几年,还窝在小地方,干一份辛苦的工作。她从小比表姐胆小,六七岁时,她们一块跟一个亲戚学游泳,她只敢在水边泡泡,表姐却以一股莽劲没多久就学会了。亲戚逼晓田也往水深点的地方去,晓田愣是不敢,亲戚趁她不注意,把她往水深处推了一把,他正是这样教会家族里其他孩子的,逼他们自己划水蹬腿。晓田尖叫起来,就像一只被宰的小动物,她很快呛了水,亲戚不得不把她拖到岸边,宣布自己向来成功的教学遭遇失败。

那次呛水让晓田病了几天,她接连几天做噩梦,梦见水灌涌进屋子,吞没她。在水的深处,有团模糊黑影盯着她。她从此放弃学游泳。如今,外面那些高楼、地铁、霓虹灯影堵塞的车流,恰似那团模糊黑影,让晓田有溺水之感。

晓田不想出去,还有个原因,是因为胖坨。

3

第二天旅行团去了一个古村落,村子有片银杏林和一口明末古井。这个村子离乌莜镇很近。村子多数人外出打工,只有些老人孩子留守,几排石头垒的房子门前码着半面墙的劈柴,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妪坐在墙根下托着碗吃饭,游客对着他们一通拍。乡村最日常的景象对他们来说如此新奇,像某种行为艺术。

晓田和男友小柳的老家就在这镇上,他们的家先后迁到了县城。晓田和小柳都在县中读书,晓田喜欢一个从南方回来插班的男生,长得有点像韩剧《蓝色生死恋》中的元彬,男生正好姓袁,有女生就直接喊他“元彬”。他父亲在南方一家大厂打工,工伤后带着家人回县里生活了,开了家电器维修店。

男生第一次走进教室,晓田就喜欢上他。他的蓝衬衣,他的神情,都和本地男孩不同。他是小学跟父母去南方的,回到县城像个陌生人。他不怎么和人说话,背着一只吊着小熊挂件的黑书包。那只穿蓝格子背带裤的小熊萌极了,和元彬的冷与酷正好形成反差。

晓田猜,那个挂件大概是他以前的女同学送他的吧?她悄悄观察他的一切,他的水杯、文具、书本,以及他因为数学好被叫上讲台解题时在黑板上挥动的修长手指。她常拖着女同学去一条街买炒瓜子,因为元彬家的电器维修店就在炒货店隔壁,他有时在店里帮忙。

高中毕业那年,班上筹划了毕业晚会,要求每个同学都参与表演节目。元彬唱了首粤语歌。她第一次觉得粤语原来这么好听。难怪他和本地男生不一样,他会一种可以用来唱歌的南方语言。

那时晓田和小柳前后桌,没产生什么情愫。小柳那时对他的女同桌似乎有点意思,虽然他从不承认,就像晓田从没和人说过喜欢穿蓝衬衣的男生元彬。本来觉得毕业很遥远,元彬来了后,她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要毕业了。毕业前,她偷偷塞了张卡片在元彬的抽屉里,没有署名,祝他前程似锦。她不知道,他能否猜出是她送的?她知道暗恋多半无果,她想起那句歌词,“他不爱我,尽管如此,他还是赢走了我的心”。

她上了一所民办职专,元彬考上南方的一所二本大学,就在他生活过的那个城市。从他第一次走进教室,她就知道他要离开县城回南方的。

晓田有他的QQ,但从没说过话,她会去他的空间看,之后再删掉访客记录。后来建了班级微信群,她加了他,还是没说过话。

有次,她突然看见他在空间里写了句:“天空刚下了几场雨,看街上路人不多。”有点没头没脑,也许只是句顺口的感慨?她查了下,他在的那个南方城市当天的确有雨。

她工作第一年,元彬回来,抱了一只胖猫来她家。他忧郁而不好意思的样子,原来他的父亲急病过世了,他母亲要和他去南方生活,他想把这只猫送给她养。

他出现在门口一瞬,她吓了一大跳,心随即怦怦乱跳。她对这只猫表现出有几分夸张的惊喜,他没有找其他女生,而找了她,说明他至少是信任她的。他难道知道她喜欢他?好吧,知道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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