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老贾
作者: 庞羽今年是我来南京的第七年,也是我做美人的第七年。你们问我做美人什么感觉?我说不出来,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如何努力去做一个南京人。成为南京人似乎更难一点。自从我毕业后,我越来越感觉,成为某个地区的人比成为某个类型的人更加困难。比如,你当一个好吃的人很容易,而当一个北京人、上海人,或者石家庄人,都比你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这也不仅仅是我的第七年。老贾、老曾、老熊,我们都是第七年。金大将我们四个胖姑娘关进了同一间寝室。老曾说,上辈子我们都是折翼的老母鸡,这辈子掉进了同一个全家桶。我想,胖姑娘要是没了幽默感,会更加招人厌。老曾比我们胖出了两个号,她个头得有一米七往上。一米七多少,她从来不肯说,似乎个子高比肥肉多更加让她苦恼。在我们聊美食、减肥、帅哥时,老曾总是默默地躲到一边,绣她的十字绣。针线在她肥硕的指间穿梭,像五香肉泥灌入了鸭肠里。
“美人”这个称号,源于大一那年,我们四个姑娘怀着满腔热情,参加了金大的“十大歌手”比赛。初选都没过,我们却有了“四大美人”的称谓。我们躺在寝室床上,大声唱着陈小春的《算你狠》。八遍,十遍,房顶上的风扇抽打着我们引以为豪的嗓音。
俗话说,是条咸鱼就会有翻身的可能。说实话,我潜意识里也有如此想法。不过那是挺多年前的事了。今年我二十七岁,一个连结婚都被亲戚们嫌晚的年龄,却还没谈过恋爱。我不知道亲吻是什么感觉。不过,我已经和男生牵过手了。一个雨天的夜晚,我一个人去看电影,散场时,一个男生牵了我的手。我确定那是只男生的手,遒劲有力,摸得到青筋。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都想好我们的孩子叫什么了。我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不过这也足够了。有过一个男孩,爱了我几秒钟,即使是以找另一个女孩的名义。
这七年里,我亲眼看见老贾如何从一个青涩的胖子成长为一个驾轻就熟的胖子。如今她胖得很熟练了。她不是没有瘦过,不过历史总是螺旋式上升的。她曾经在我们的惊呼声中穿上L码的裙子。她去跑步,去节食,用青菜汤涮去食物中多余的油脂。在游泳池,老贾穿着淘宝买来的特大号泳衣,啪一下跳进水中。周围的人静止了,看着她,老老少少悬浮着。她昂起头狗刨,噗的一声,巨大的水球涌出水面,破灭。
有一次在酒吧,老贾对着瓶口深吻了半个小时。翌日,她宣布要找个男朋友。
那个网友是我和她一起去见的,我躲在电线杆后面。老贾甩了他一巴掌,她的初恋就这么黄了。这也是她目前为止唯一的爱情。拍毕业照那天,老贾没来,后来她的头像被P了上去,磨皮瘦脸美颜。我问她那天为什么没空,她说,她只是希望一年后、三年后或者十年后的某天,大家拿着毕业照回忆旧时光时,会感叹错过了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孩。我耸耸肩。我想多年以后,大家早已忘记彼此的容颜,只会在他们孩子大一点的时候,提起往事:以前,我们班有四个唐朝美人……
毕业后,我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老贾去了报社,老熊考了社区居委会,老曾一直在家准备考研。我们时常约出来吃饭,讲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相亲故事。到了奔三的年纪,家里催得急。在老贾那里,政府办的一米六、做老师的酒瓶底、中医院的酒槽鼻、电视台的娘娘腔……宛如一块块被机器片开的火腿,彼此熟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各自的罐头里。老贾又开始减肥。
这种方法称作“憋气减肥法”——饭前憋气二十秒,就能减去这顿饭一半的热量。这是老贾去湘西采访时,意外听闻的土方子。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的聚会都有了仪式感,吃水果捞时要拜一拜,吃绵绵冰时,要将勺子插在最顶峰,许个愿。我说你都出来吃甜品了,还怕啥?老贾摇摇头,说,长三角不相信眼泪。
说完这句话后,老贾就离开了长三角。某天晚上,老贾的父亲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老贾去了哪里。我对着电话摇头。伯父急了,说他这女儿从不省心。我心里嘀咕,省心的没几个。挂断电话后,我睡了个香甜的觉,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猛然惊醒——仿佛是炸肉串的油溅到了我身上。我致电老曾和老熊。老熊支吾几声挂了。老曾唠叨着她前男友的事。嘁,那不过是她的某个相亲对象,吃了两顿饭,收了个玩具钱包。夜晚睡不着时,我总是想象着老贾被卖入山区做了人家的儿媳妇。人家婆婆可喜欢她了,屁股大,能生儿子。我不知道该为她高兴还是悲哀。
老贾还是回来了。她带着满脸的痘痘回到我面前,全身黑了两个度,肚子又圆了三圈。我捂住脸不去看她,叫她哪里凉快待哪里去。她把我的手指头扒拉下来,在我面前转了一个圈,肉都颤起来了,说你看我有啥变化不?我卡着喉咙,干呕了几声,你是来恶心我的?老贾给了我一记爆栗子,说,气质,主要看气质。
仔细看过去,老贾的气质确实有所不同,优雅中带着一丝腼腆,腼腆中带着一丝洒脱,洒脱中带着一丝随意,随意中又带着一丝猥琐。重要的是最后一个词。我咳嗽了两声,我不明白,一个黑胖子有什么气质可言。
老贾就这么顶着满脸的气质上班去了。我相信报社的主编会很欣赏她的,毕竟记者需要点个性。她借口出去调研,寻找重大素材,实际一个人去三亚玩了一圈儿。我问她有啥收获,她指着脑袋说,这是一场收获知识的旅程。我明白她的意思,当初大学开学,辅导员开班会让大家互相认识,她站在台上,反复强调,我是贾灵,不是玲珑的玲,是灵魂的灵。为此我还问睡在上铺的老贾,你说说看,这灵魂是嘛玩意儿?老贾不理我,翻身睡了。我将脚趾伸进木板的缝隙,戳她的屁股。老贾一个鲤鱼打挺,爬下床,钻进我被窝挠我痒痒。我一边笑着一边大喊,诈尸啦!老贾用肥硕的手掌捂住我的嘴,说,到了我手里,别想活着回去。
托老贾的福,我活到了现在。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她有无数次解决我的机会,都被她完美错过了。大三时,文院组织爬山,我和老贾两人爬上了一个小土丘,老贾对我说,老胡你要是个男人,说不定我们就在一起了。我白了她一眼,说,我要是男的,准是个海王,这个妹妹好,那个妹妹香,没有我撬不动的墙脚。老贾回敬了一个白眼,说,存天理,灭渣男,小心我把你推下去。不过,直到我们下山,老贾都没把我推下去,我心底还有一丝隐隐的感激。
老贾并没有因为我是渣男而嫌弃我,而我无数次嫌弃她,嫌她腿短,嫌她嗓门大,还嫌她吃饭吧唧嘴。她没和我生气,只是学我说脏话。她说一句,我说一句。毕业前某一夜,我们站在操场中心,把在周围散步、跑步的人骂了个遍。有个女孩跑来问我们在干啥,老贾说,我们一直有个音乐梦,想参加《中国好声音》,现在正练嗓呢。于是,那些被我们骂街的傻子们,纷纷给我们竖起了大拇指。
毕业工作这几年,我们依然保持着骂脏话的好习惯。老贾还带我去酒吧骂脏话,音乐一响,谁妹谁妈谁大爷,全都给我扭起来。老贾是个山东妹子,爱吃糖蒜爱喝酒。在大学时,我和老熊老是开她柜子里的啤酒,刷刷鞋喷喷空气,说是消毒。有一次,老熊在打魔兽,老贾抱着一大桶格瓦斯进来了,老熊拿了一根长吸管,愣是喝了半桶。老熊告诉我,那晚上的魔兽排名,是她的人生巅峰。
谁能想到,老熊现在发达了,谈起恋爱来了。得知这个消息,我和老贾火速赶到了恋爱现场。嘁,居然是网恋。老熊给她的照片来了个十级美颜,磨皮削骨美白,乍一看是不错。他们是打魔兽认识的,一个队的。老贾羡慕嫉妒恨,回家就下载安装了魔兽,还学老熊买了个萌妹子变声器。谁知才玩了两天,就被她的那些队友骂得兴致全无。
你大爷的,出来喝酒不?老贾来了电话。
喝酒归喝酒,你大爷还是你大爷。我说。
这个老贾,喝了甜酒,吐了苦水。她说她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小县城,成长也在那弹丸之地,她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一直是学习委员。她的父母做了一辈子中学老师,只会辅导数学题和做糖醋排骨。就在上半年,她批了一堆衣服,开抖音直播间贩卖。现在那些衣服还堆在她租的那个朝北的小单间里。我问她都是些什么衣服,她穿得下吗?老贾说她就是模特,大码模特。突然,老贾愣住了,我也跟着愣住了。
你要入伙吗?老贾伸出柔软而雄厚的手掌。
在这个时代,不幸是突然的,幸运也是突然的。没想到,我和老贾合作的抖音号“加大号梦露”受到了如此多的欢迎与认可。最火的视频就是老贾穿着加大号的白裙子,站在地铁口,任由地下涌出的冷风吹动她飘逸的裙摆。我们一夜之间就涨了十几万粉丝。老贾一下子成了网红,还有广告商跟着她屁股后面追。我们用人生第一笔广告费各买了一双鞋。胖姑娘对鞋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嗜好。老贾去德基买了一双镶满水晶的高跟鞋,那是她去年就看中的;我去金鹰买了一双厚底羊皮的老爹鞋,我一直在到处物色着。我们穿着各自的鞋,昂首挺胸走在新街口。
红了的老贾,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爱吃肉爱喝酒,爱打掼蛋爱揩油。老贾老是和我说,那个不叫“揩油”,叫“欣赏”。我才不信她呢,看见一个帅哥就追人家半条街,非要全方位多角度拍摄人家,我可丢不起那脸。
那天我们在德基负一楼逛香水,我喜欢冷香,她喜欢花草香。闻着闻着,老贾闻到人家帅哥衣袖上去了。
小哥哥,你用的什么香水?怪好闻的。老贾没皮没脸地问。
起先,帅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没过几秒,他噗嗤笑了起来,说,梦露?
由此,我们第一次在德基喝了星巴克。我和老贾逛街这么多年,从来没一起喝过星巴克。老贾总是说,那玩意儿太贵,喝了太浪费。
问候完帅哥的年龄、星座、血型之后,老贾心满意足地啜了一口咖啡,躺在软座里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帅哥被看得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先走了。老贾一个抢步拽住了他的胳膊说,小哥哥,留个电话?
老贾的梦露之梦就做了三个月。老贾问我为什么,我耸耸肩,说恐怕人们看腻了肥猫步。老贾也耸耸肩,说起码我们买了十几双鞋。我继续耸耸肩说,三个月赚了十几双鞋,美国速度也不敢这么玩。老贾点点头,领着我去吃牛肉火锅,她买牛肉,我买虾滑。
吃着牛肉火锅,老贾又开始不对劲了,讲起云开店什么的。我吃了一口牛肉,又吃了一口虾滑,不想理她。老贾啪地握住我的手说,跟着我,一百双鞋不是问题!老贾情绪激动起来,说到马化腾、马云的励志故事。我动动手腕推推筷子,说,爱妃,朕知道了。老贾一听来劲了,嗖地给我来了个宫廷行礼,谢皇上,我们何日起驾?
我敢说,老贾不是个安分的人,好不容易赚了十几双鞋,现在又要咕咚咕咚还给人家。我当编辑好不容易余了一万多块钱,又要去还给社会了。老贾和我保证,只赚不赔。这种保证我见多了,一般是那些传销组织。我想我们两个人,就算是传销,也是金字塔尖上的。于是,挑了一个良辰吉日,我们去镇江实地考察了产品。老贾居然打起了丰胸的主意。我说,这个安全吗?老贾说,这个不仅丰胸,还减肥,让一部分富起来,让一部分瘪下去。
一开始让我发关于丰胸的朋友圈,我是拒绝的。然而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也拗不过人民币。在买家秀前后期对比的宣传下,真有人和我咨询起来。卖女性用品要符合女性心理,这是老贾告诉我的,她说她有信心让中国女孩都大一个罩杯。
花了一万五,我做成了五单,净赚五百,然后就被网警警告了——他说我们涉黄。我们又去喝酒了。那天的莫邪酒吧,两个肥婆在里面喝了个通宵。老贾拍打着我的背部,哇的一声,溅了我半身。我脱掉了T恤和短裤,穿着内衣横穿酒吧,走上了街道。拿着鸡蛋饼的红衣男孩侧过身,戴帽女孩压低帽檐匆匆走过。这个世界似乎与我毫无关系。我扶着路灯的杆子,张嘴,想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捧起双手,想握住嘴里呼出的气体,然而只有一片透明。如果我身体里的气体是透明的,那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变得透明?我使劲晃了晃脑袋。绿灯亮了,我如同水面上擦过的油珠般滑了过去。汽车轰鸣,人流涌动,我感到身体深处的一股热浪。我走到马路中央,随着风起舞。堵车了,人们笑骂着。我走向老贾,拥抱了她。
醉酒后的第二个清晨,老贾在我们大学宿舍的微信群里宣布,她有了男朋友。我嚷嚷着让她出来遛遛男友,老贾没理我。她晒出了一个香奈儿的包,说是见面礼。
受到老贾的鼓励,我去相了人生第十七次亲。对方说彩礼,我说房车。对方说时间不早了,我说有人打我电话。对方买了两杯咖啡,我买了两块蛋糕。我说我有一个弟弟,他说他家里人都不高。我说我爸对女婿有要求,他说他妈喜欢听话的儿媳妇。喝完咖啡,我们互相友好地点点头,往两个方向走去。没等对方走远,我就拨打了老贾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