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推车

作者: 李嘉茵

老罐五十出头,身穿白衬衫、黑西裤,外罩一件印着华联超市标志的红马甲,一大串钥匙丁零当啷,挂在腰际,拎一只滚圆玻璃杯,盛满热茶,外罩暗红针织杯套,防烫手。老罐倚在超市出口处两个塑料童模旁,一只一只地数顾客抛在扶梯前的手推车。数到三十只,他走上前,将它们交叉折叠,排成一节小型火车车厢,随后驱着那节车厢回到拐角处的手推车停放处。工作轻松,就是没什么意思,常常数着数着,就开始走神,思绪游逛其他地方。愣神时,他曾不止一次被烟头烧烫手指。老俞哼着一支调子低沉的异域民谣,拉拽一辆补货车缓步走过,“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缓缓吐气,“在这迷人的晚上”,尾音戛然止住,指指老罐的手,说,留神,烧燎蹄髈了。

老罐咧嘴想笑,因面部麻痹,表情略僵硬。他对老俞说,晚上聚聚啊。随后上前,将散落四处的手推车慢慢聚拢。右脚围着左腿画圆,两只脚捉迷藏似的,一个追撵一个,两腿始终挨不到一起。

同事悄望卖力工作的老罐,看他僵硬又熟练地将手推车聚集、交叠、排列。若是看得再仔细些,他们便会发现老罐此时不同以往,不再笑容满面,总下意识地低头,满腹心事似的,衣褶里透出沉默。延宕的右脚,在起落间的赘冗节奏中亦踩出叹息的意味。

无论老罐工作多么卖力,被辞退照旧是早晚的事。他们早早预料到这一日。不过,在居委会陈嫂的斡旋下,这个时间被一再推迟。

老罐姓冠,平日爱吃罐头,独身几十年,好事者揶揄,刻意念作老鳏。老罐的过往,人们不便过问,老罐却主动谈及,讲得轻描淡写。先前,父母做水产养殖,假期他与伙伴在江上游泳、戏水、打浮漂。养殖季刚过,江边蟹笼空落,有人提出玩沉船探险。他胆大,水性好,率先下水,下潜几米,钻入蟹笼,探得几枚散落箱笼的蟹钳,仔细掖进口袋,视作胜利勋章,等回转身时,不知何故,笼门卡住,怎么都推不开。他在昏绿的水里挣扎,抓住笼门摇晃,笼内逼仄狭窄,布满水草游藻,重重网格,切开支离的水面。意识跟随摇荡的水波渐趋模糊,身体像是失去重量,脱离地面,徐徐上升,穿云破雾,钻入云端,仿佛伸手便能触到清冷如水的月亮。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岸边,阿妈泪眼婆娑。老罐人救回来了,一双眼却蒙了雾,呆滞如鱼目。说话时,吐字模糊,讲不清爽。去城里看病,医生诊断,困在水里太久,导致缺氧,患上小脑萎缩症。阿妈哭了又哭,城里医生问遍,个个摇头,看不好,治不得。阿妈拖他去找村里的神婆。神婆说他魂落在水里,不好寻,得施法。神婆让阿妈亲手为他缝制一双红布鞋,择一吉日,买下九条红鲤鱼,带去江上放生。阿妈遵照神婆嘱咐,让他饮下符水,怀抱红鞋,跪在岸边,向九条红鱼游散的方向叩九个头。回家后他感到疲惫,沉入睡梦,黄昏时转醒,阿爸阿妈围在床前,殷切望他,他看弟弟手里捧一只午餐肉罐头,眼睛亮了,涎水流下,仍旧咧嘴傻笑。

阿爸阿妈整日叹息,用尽各种法子,终于知道,缠上这种病,便是走上一条单行路,断然没有转圜余地,老罐的脑子只得一天一天萎缩下去。

老罐倒认定眼下所度日脚不差。有员工宿舍住,上下铺铁床,无需缴纳租金,餐食更不必说,每月货架上的临期食品,先打折倾销,实在卖不掉的,陆经理索性散给员工,以极低的内部价抛售,有时甚至让他们随意挑拣,分文不收。老罐从来只拿罐头。

年少时老罐爱吃梅林牌罐头,柜员慵懒,他身量小,总在货架上攀上攀下,搜寻自己喜欢的茄汁沙丁鱼罐头。几十年后,他对罐头的热爱有增无减。那回仓库临期剩余最多的是油焖笋罐头,他拿了几只带回宿舍,撬开罐盖,将浸满油汁的笋片夹起,尝了一口,他从笋和油中尝出一种岁月的味道。罐中将熟未熟的春笋,会一直将熟未熟,不再因长久放置而变老。

吃罐头好处多多,最显而易见的是无需每日下厨。员工宿舍功率有限,老罐的炊具只有一只数年前超市打折时买下的小电锅,他用它煮面,热水滚开青菜心,下面,生抽、芝麻油、糖、水调成料汁,浇在面上,直接就锅吃,碗也不必刷。有了茄汁沙丁鱼罐头,早餐配粥,午餐配面,晚餐与临期的排骨鸡肉同煮,浸润酱汁,鲜咸浓郁,日子过得有了些旧时滋味。

罐头保质期长,闷得住时间。就像阿妈为老罐介绍对象,老罐从不积极回应,一拖再拖。老罐虽头脑不灵光,讲话慢半拍,但心里清楚,对方看中的多半是老家的宅基地。更何况,老罐觉得,罐头生产出来,最大的意义并不是顺利售卖掉。老罐总在等待的临期滞销罐头,无人挑选,商品属性降为零,但他细致地将它开启,掏空内里,不浪费丝毫酱汁。再说,有了伴侣,须搬离宿舍,另觅住处,这无疑是笔巨大开销。阿妈给老罐拿钱,要他请媒人介绍的姑娘喝茶,老罐面上答应,转头将这钱拿去买烟。老罐烟龄二十三年,比工龄长,平素烟不离手。阿弟劝他戒烟,同事也都说,老罐的病,须戒烟禁酒,否则明朝只得轮椅上躺。老罐听完笑笑,散烟,一人一根,最后一根,留给自己。

老罐爱烟爱酒。可惜酒能贮存十年,临期货少,老罐只喝超市卖的散酒。老罐不会品酒,哪种好,哪种不好,喝再多也尝不出。倒是越劣的酒越爱喝,醉得快,过会儿便不记得自己生的什么样貌,走路边跑边跳,步子轻盈若飞,恍惚之间,将身体负累全数忘掉。

酒醒后,还是要为往后的日子担忧。往后几十年,这病究竟要恶化成什么样子,老罐心里没谱。他想估算出一个最为适宜的年龄离开,享够烟酒、尝足生活之乐,同时不至于给家人添太多麻烦。至今还未得出结果。老罐上班发呆愣神的时间越来越长。旁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彼此眼神示意,抛来接去。老罐瞧不着,浸入一片静谧湖沼。久而久之,竟浸出事体。

一辆队末手推车自扶梯滑落,砸中前方一位怀抱孙儿的阿婆,拍了片,医生说是尾椎骨折。老俞站队末,老罐立队头。老俞哼歌,老罐恍神。说不清是谁的错,仿佛手推车生出脚,要活动筋骨,不巧撞上人。好在是空车,滑行速度不快,不然两人非蹲牢房不可。

陆经理提果篮去医院,垫付了医药费,回来摊手,要两人补交医疗费,外加精神损失费。老罐家底无多,且不认为自己应在事故中负担责任。老罐当日站在车队另一端,离老太远隔数米,显然老俞嫌疑更大。老俞却一口咬定是老罐的问题,全怪他那条麻痹的右腿,忽然抽搐,抖动很快通过车头传导至车尾,自己一时恍神,给那辆自由滑动的手推车以可乘之机。老罐满脸涨红,说不出一句整话,声音断断续续,车轮内侧有凹槽,牢牢卡在扶梯锯齿上,怎么可能一抖就滑脱掉!

陆经理说,别吵。讲定车轮半年加油保养一回。讲定一次传送手推车不超过十只,这回看监控,运了十六只。责任你俩都有。陆经理眉毛压得极低,目光如秃鹫,在两人身上扫视巡回。老俞和老罐不再争辩,低下头,听凭发落。最后,两人各自从陆经理那里提前支取了部分工资,老罐额外找做水产生意的阿弟凑了几万块。钱还清,事故潦草翻篇,梁子却就此结下。

日子过得紧巴巴。老罐戒了烟,路过便利店,偶尔买一包,揣进口袋。无人时,拿出一支,低头嗅闻片刻,又搁回。唯有散烟给同事,才舍得往外掏,当然,老俞除外。事故过后,陆经理将老俞调去仓库,做理货员。两人上下班路上碰见,目光闪躲,一个抬头看树,一个低头看裤脚,隔出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

与老俞绝交后,老罐人缘反倒变好,烟酒之外,拓出一片新领地。盛夏时令,雨势阔大,顾客寥寥,多是避雨的老头老太,逛来逛去,只看不买。生鲜肉档的老韩和海鲜区的小蔡随同几人,在超市后门的雨廊下摆好方桌方凳,静坐听雨,兼搓麻将。有事时,招呼声自室内层层传递。老韩,客人要二斤猪五花。老韩唤过一旁观战的老罐替补,匆忙赶回生鲜肉档。老罐麻将牌摸得不好不坏,赢钱不骄,输钱不骂,牌路沉稳,规规矩矩。虽说麻将桌在第二日便被陆经理取缔,老罐却当替补当上瘾。随后,麻将桌营业时间推迟至下班后,位置重新选定在老罐的宿舍里。

麻将搓到后半夜,几人喊饿。老罐开了两只临期罐头,煮两包临期方便面,磕两枚鸡蛋,剥一株小葱,用四只红碗盛了,几人哧溜吞咽下肚。临走前,刻意多输老罐一局,权当付了夜宵钱。老罐坐定方凳,满心快乐。后来,有人吃腻了罐头配清汤面,便自己动手。老韩拿出肉档卖剩的肥牛卷,摘起宿舍墙角的大白菜,拿电锅炖,抖几勺盐,放几撮味精,洒几粒花椒,而后焖上锅盖,不多时,汤锅咕噜咕噜煮开。人们暂停麻将局,端碗吃净,满足而尽兴。

下回再聚,又添新花样。有人拿了块麻将牌大小的底料,内里裹藏各类香料,花椒、辣椒、大料、牛油,彼此浑融,沉凝如琥珀。先加水,煮沸,化开底料,香气四溢,直将房顶掀开。放入临期肥牛卷、羊肉卷、猪五花,搅弄一番,便被成群筷子捕捞干净。肉类被抢掠一空,牛丸、虾丸扑通扑通滚下热锅,脑花待命,黄喉预备,白菜断后。老罐的存货被一扫而光,众人却余兴未尽。此刻已近凌晨,街上商铺都已打烊,超市虽在眼下,却封锁严密,白日里与他们浑然相融的场所,此刻却顶着一把铜锁,将人群生分隔绝。

老韩思忖着,打个饱嗝,忽然拍了下大腿,说,有了,找老俞。小蔡和老赵纷纷称赞,老罐心里有点咯噔,没好明说,出门点了根烟,不作声。老韩很快拨通手机,老俞的声音隔空传来,没问题,这就来。

老俞在夜色下晃着一把黄铜钥匙,打开仓库门。借着月光,目光点数一番,心里有了数,让众人陆续将堆放墙角的一箱临期存货搬出。老罐腿脚不利索,捧着两颗蔫白菜,走得歪歪斜斜,老俞将袋装泡面换给他,想从他手中接过白菜,老罐不松手,老俞使力,白菜摔在地上,老罐不便蹲身,老俞将白菜拾起,立在原地掸去灰土。老罐甩过两手,越过老俞走掉。老俞加入火锅局后,顿时成了主角,他张罗大家洗菜切肉,亲手剜去冬瓜的溃烂部分,将大白菜发黄蔫坏的菜叶掰开,层层剥下,直至露出最里侧的嫩心。

老俞涮火锅相当讲究。清点仓库调料时,发现一袋受潮的海椒粉,倒一些在碗里,闻了闻,说还好,晚几天就生霉啦。他拦住一只涮肉下锅的手,夹起一片牛肉,在盛满蛋清的碗中转上一转,在海椒粉堆里打滚上浆,这样涮出的牛肉,鲜嫩弹牙。吃饱了肚皮,几人又回麻将桌前酣战,直至天明将晓。

此后,老罐宿舍就成为了聚餐胜地。有人拿来一只卡式炉,一只铁锅,往后便可弄些炒菜。聚会变得小有规模。每人都带些食材饮料,算凑足了份子。老俞食材最全,像揣了半个超市库存在身上。有人夸老俞神通。老俞笑笑,举起杯子,杯中倒满月末过期的青岛啤酒。老俞四川人,自小家境贫寒,却好吃,讲究,精细,手头有一点食材,就能转出花样。

散场后,老罐站在门边送客,老俞帽子忘带,落在最后,一时之间,房中只剩两人,氛围紧涩发僵。老罐开口说,吃掉这么多东西,给陆经理晓得,当真没事?老俞说,嗨,大惊小怪。随后挥手离开,清亮亮的脚步,响彻暗夜中的小巷。

某夜聚会,几人凑钱买了瓶洋河大曲,醉得七零八落,老俞跟老罐碰杯,洒了半杯酒,老俞含混地说,那辆车子,前轮缠了块口香糖,我先前就发现了,一直没清理。那事怪我,但我拿不出什么钱。老俞声音低矮下去。

此后,罅隙算是填补齐整。老俞不再束手束脚,进门坐定后,便要讨酒喝,东翻西找一阵,还特意看了老罐床底下,看有没有传闻中那瓶1982年的茅台。老罐说,有的话,也早喝光了,酒瓶底子也要舔干净。喝不成酒,老俞讨支烟抽,老罐从上了铜锁的抽屉里拿出一盒黄鹤楼,分一支给老俞,自个儿红双喜照旧。老俞走走晃晃,将八平方米的小屋扫描个遍,墙上一处裂纹,蔓延至墙角。

再来时,老俞手里多了张风景画报,用胶水糊了,贴在墙纹裂缝上,似乎视而不见,便可延缓墙壁衰朽。老罐问,画报上的女人是谁。老俞说,民谣歌手,唱过一首《墨绿的夜》。老罐摇头。老俞从柜中掏出老罐的黄鹤楼烟盒,抽出一支,点火,得意地吸上一口,不说话,卖关子。老罐又问画报上的那座颇有年代感尖顶建筑在哪里。老俞说,是上海外滩的西餐厅,焗蜗牛、罗宋汤都是招牌菜,老罐问他是否吃过。老俞摇头,却说自己有位朋友曾在里面做工,等退了休,我们也去尝尝,逛逛外滩,听听歌星唱歌。

老俞在老罐的床边坐下,慢慢将烟抽完。铁架床墙边贴着一张女孩相片。老俞用指间烟头探向女孩,问,你女儿?这么大了。老罐说,侄女。老罐指着女孩身上的浆果色毛线裙说,裙子好看吧,我织的。

成年后,阿弟早早结婚,为了生计,跑东跑西卖水产,老罐住在家中,随母亲织毛衣,赚点零花钱。老罐腿脚不好,手却巧,毛衣棒针用得格外顺。侄女出生后,他织过十几条毛线裙给她,直至她走入青春期,跟同龄女孩一样迷上名牌服饰。如今她在几百公里之外的省城上高中。他想去看她,但腿脚不便,路途又远,每年鲜少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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