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蔚蓝

作者: 雪归

1

一觉醒来,天气好得让人想流泪。

我可不是玻璃心。我以前觉得自己是铜铸铁打的,自从伍哥走了以后,我发现我变了,总是莫名想流泪。

我一个大男人,这么矫情干啥?我瞧不起自己。

昨晚我梦到伍哥了,自从伍哥离开这个世界后,这是我第一次梦到他。太奇怪了,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这么久了,我的梦里竟然一直没有他,直到昨晚。

然而梦里的情形实在太模糊,我怎么都想不起伍哥说了啥、做了啥,只记得伍哥健硕的身影晃了好几晃。

这个梦提醒了我,我得把伍哥送我的那缸青稞酒拿回来。这是伍哥送我的,我要好好存放。

我借来一辆电动三轮车,骑了四十多分钟后,我到了伍哥的鸽棚。

这是一个三面都有屋子的小院,只留下一间放一些东西,其他所有屋子都用来养鸽子。院子里没有铺地坪的地方,荒草疯长,仅仅几个月,已有小腿高。那棵并不粗壮的杏树,枝叶婆娑中洒下一片浓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到地上,斑驳如织。杏子已经成熟,有不少掉落到地上,黄黄地铺了一层。伍哥在的时候,他会亲自摘了杏子送给大家品尝,其中就有我和孙飞飞。

我走到当初和伍哥喝茶的地方,之前摆放的几件简单的家具已经搬完,随地堆着一些空纸盒和包装袋。

此时此刻,我深刻体会到了人去屋空的寂寥之感。

属于我的酒缸在那里静默着。走上前,我发现根本抱不动它,仅凭我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没办法把这个庞然大物放到三轮车上。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会撬起整个地球。”突然想起伟大的阿基米德的这句话,我有了办法。

我把车子推到酒缸旁边,找来两块木板,用石头支好,想利用杠杆原理把酒缸弄到车上,却悲哀地发现,我的力气根本不够大。

我走出院子,想在附近找个人帮忙。环顾四周,入眼的全是破败的院落,不见一个人。我想打电话叫个人来,又觉得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

返回院中,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撬起了酒缸,当它一厘米一厘米地向着三轮车厢挪动时,一种巨大的成就感瞬间包围了我。

然而,就在我拼尽全力让酒缸挪出一段不容小觑的距离时,不幸发生了——木板突然断裂。我找来的薄脆的木板,承受不了如此重量,生生从中间断裂。那个酒缸,刚好磕在一块石头上。缸破了,在扑鼻的氤氲酒香中,伍哥留给我的佳酿顷刻间遍地横流,惨不忍睹。

来之前,我本应该准备几个小桶进行灌装的,现在我再没办法把这些酒弄回去,我白跑了一趟。

一种无能为力的虚脱感紧紧攫住了我。想起伍哥,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就在我坐在门槛上伤神的时候,突然,一阵咕咕声伴随着翅膀拍打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鸽子的声音。伍哥的鸽子不是全都卖了吗?怎么还会有鸽子在这里飞?

循着咕咕声望去,只见一只鸽子飞落在小院的墙头上。它左边啄几下,右边啄几下,优雅地在墙头徘徊。它时而昂着头,时而低头整理羽毛。它并不在意我的注视,全然无视我的存在。它像一个将军,有时凝视远方,有时低头沉思。它的脖子粗大而短小,身体呈纺锤形。因为是逆光,我看不清它的毛色,远远地观望,我有限的经验已经能判断出这是一只品质极佳的赛鸽。这是从哪里来的鸽子?为什么会飞落到这里?它是偶尔路过,还是专程赶来?在这空阔的院落,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

它在我的注视中款款飞下墙头。它竟然飞进了鸽棚!我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它具备优秀赛鸽的所有条件,几乎完美无缺。我跟着它进去,尽量放轻脚步,生怕我的到来惊吓了它。它对我全无戒备之心,专心寻找着鸽棚内遗落的谷粒,不时低头啄食。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关了门,张开双臂轻轻将它赶到一个角落,然后蹲下身捕捉它。它几乎是顺从地让我捕捉,没有一点反抗。当我按照伍哥教我的方法轻轻地将它放在我的手中时,我看见了它美丽而又零乱的羽毛,不是我过去所见的健康鸽子光滑柔顺的翅羽,但也足够漂亮。我觉得它似曾相识,我仔细察看它的足环,上面醒目地标着:YX0001。

天啊!我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宇星一号吗?伍哥的宇星一号啊!它足环的拼音首字母就是宇星一号的标志啊!在它还是一枚蛋,还没有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就曾费尽心力照管过它呀!

它的眼瞳美丽如画,眼砂饱满,颜色鲜亮,层次分明。这双眼瞳放出独特的光芒和射线,堪称惊艳。仅从眼砂我就可以判断,这是一只罕见的高品质信鸽。这种眼砂叫智慧砂,具有这种眼砂的鸽子既能留种又能竞翔,极其罕见。

它是上次参加马进组织的公棚比赛时失踪的,时间过了这么久,它竟然自己飞回来了!它到底经历了什么?它的羽毛零乱且缺少光泽,它的两爪有多处新旧伤痕,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暗示它曾经历了种种艰辛与磨难。它不断发出咕咕之声,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任何挣扎逃脱的举动。

这太神奇了!这不死的精灵,不知道它是每天都飞回来,还是仅今天在这里停驻,恰巧被我碰到。看着这个精灵美丽清澈的眼瞳,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伍哥,是不是你的在天之灵召回了宇星一号,还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促使它回归?

我打电话把宇星一号飞回来的事告诉了孙飞飞。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她压抑的啜泣之声。孙飞飞哭了,她和我一样,为宇星一号的回归而哭。

孙飞飞说,就让宇星一号自由地飞翔吧。天大地大,它不需要我们的圈养。

这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的本心也是让宇星一号自由地飞翔,而不是被人为摆布和操控。

2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时由不得个家;

钢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时就这个唱法。

当我听到伍哥唱这首“花儿”时,还没有宇星一号。那天,我的内心被深深触动。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花儿”是我们西北人的音乐,是安城人耳熟能详的民歌,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那天,伍哥把我叫到他家里,嫂子还做了两个下酒小菜,我和伍哥边喝酒边聊天。那天伍哥心情不错,就给我唱了这首“花儿”。

在我看来,这首民歌包含着多重含义。也许伍哥最想表达的就是他对鸽子的那份无与伦比的爱,尤其是他最钟爱的那几只,我知道它们的名字:宇星三号、宇星四号、宇星五号……还有花喜鹊、红狐狸、黑衣战士……

我问伍哥,为什么没有宇星一号?伍哥说,你以后就知道了。他还说,一个国家信鸽事业的发展程度,说明了国家的文明程度。

伍哥能把个人的爱好上升到这个高度,再一次让我刮目相看。此时,醉意醺然的伍哥脸上带着酡红,饱满的额头和毛发稀疏的脑袋都泛着油光。他的大鼻子亮晶晶的,眼睛水汪汪的。这张脸以及坐下后更显矮小的身材,俨然是油腻中年男性的典型代表。后来伍哥还唱了几首“花儿”,但我只记住了下面这一首:

上地里种的是麦子,

下地里种的是豆儿;

拔草的阿姐们一溜儿,

哪个是阿哥的肉儿?

伍哥的嗓音浑厚中略带沙哑,唱“花儿”所需要的清亮高亢的唱腔,伍哥完全不具备,他唱得悲情、苍凉,却又别有韵味。

伍哥唱这首“花儿”时,嫂子刚好进来。听见他唱这个,她满脸不高兴地说,你的心思不是在鸽子上,就是在一些女人身上,永远都不在这个家里。

伍哥尴尬地笑着说,看看,又上纲上线了不是?嫂子瞪了他一眼走了。

伍哥大概是想借这些“花儿”来表达一种别样的情绪,看破不说破。他不说,我也不便深究。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和伍哥的第几次见面。只记得初次见面时,我只是想完成报社安排的采访任务,写一篇关于赛鸽的稿子。彼时,我未曾想到有一天我会和伍哥称兄道弟,一边喝酒一边听他唱“花儿”。

3

太多了,你要听什么?初见那天,伍哥问我。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我倒也不以为意。像他这种总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的人,我见得多了。

所有关于赛鸽的一切,我都想听。我对伍哥说,同时竭力表现出一种虚心求教又如饥似渴的样子,我知道许多被采访者喜欢我这个样子。

你得有明确的问题,我才好回答。伍哥说。

初次见面的那天,伍哥的态度并不友好,我早感觉出来了,我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其实也怪我,因为我之前没有做多少功课。为了不冷场,此时我只能现场随机应变找问题发问。

鸽子有爱情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问出口后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可笑。

嗨!这你可别小瞧了。它们最忠于爱情。伍哥回答我。

难道还是一夫一妻?我笑着说。

怎么不是一夫一妻?你太无知了!伍哥生气了,他的语速变快,还辅以莫名其妙的手势,比如双手不断地握住又放开,或者左右划过,或者上下划过;又比如不时在油亮的额头上抹一把,或重或轻。

成鸽对配偶是有选择的,不是随随便便就来的。一旦配对成功之后,公鸽和母鸽亲密生活在一起,会共同承担起筑巢、孵卵、哺育、守卫的职责。配对之后,如果其中一只飞失或死亡,另一只很长时间之后才会寻找新配偶。伍哥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既认真又凝重,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认真对待这次采访。

哪像人?婚内出轨、变心,简直成了家常便饭。鸽子是我见过的最忠诚的禽类。伍哥继续说,它们如果失去了另一半,一般不会再轻易接受另一个异性。都说鸳鸯忠诚,那是扯淡!

我昨晚喝酒喝到半夜才睡觉,今天脑袋发蒙,浑身乏力,脑细胞明显不够用。此时,刚刚夸奖完鸽子的伍哥,正无比轻蔑地看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个背叛了爱情的人。

可能伍哥在婚内饱受折磨,所以才把鸽子的爱情无限美化。我在心里暗笑他,但还是一本正经地继续采访工作。

如果鸽子不拉屎就好了,我不喜欢鸽子屎。有一次,居然还落到我的鼻尖上。我说。

我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因为此时伍哥的表情已由轻蔑再次转为愤怒。这个男人竟然这么容易动怒,太不友好了。

鸽粪是所有常规畜禽粪便中营养价值最高的,因为鸽肠相对于牛、羊、鹅、猪而言太短,食物在肠道中逗留的时间不长,所以鸽饲料的养分大部分被排出体外。鸽粪含粗蛋白约28%、纯蛋白13%、总氨基酸8%,且各种氨基酸比较平衡,此外,还含有丰富的B族维生素和多种微量元素……伍哥语带气愤、滔滔不绝。

我后来专门查了一下,发现伍哥说的这些内容来自百度百科。他竟然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我也由此得知,在16至18世纪的欧洲,鸽粪被当作无价之宝,被认为是比农家肥还有效的肥料,以至于会有武装警卫守护在鸽子窝的周围,防止小偷偷走鸽粪。在16世纪的英国,鸽粪还是唯一已知的硝石来源,而硝石是制作黑火药的重要原料。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我和伍哥的初次会面,深为自己采访前不做功课而自责和愧悔。

当时,我们的报纸改版后推出了新栏目,我负责《新发现》这个专栏。这个栏目是新闻的延伸,侧重于新奇事物,图文并茂。

接下这个栏目后,我并没有多少激情。我在报社已经整整十年。我曾经狂热地爱着文学,立志当个作家,但是要实现这个梦想太难了。确如那句话所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十多年前,我在一家入不敷出的民刊当副主编。虽然副主编的名头在不了解情况的人那里十分唬人,但我深刻体会到了没有资金支撑的民刊生存之艰难,尤其是每期的印刷费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窘迫,让我近乎以乞讨为生——借助做软广告支撑办刊费用。这份民刊最终因为朝不保夕,不得不停刊。后来,通过熟人介绍,我成了这家报社的一名临时聘用人员,已经临时了整整十年。我没有职称、没有工龄,养老和医疗保险交的都是最低档,工资一年只能涨三十块,我做的工作并不比在职在编的记者少,我却没有任何前途可言。领导说过多次,报社条件有限,很难实现同工同酬。这种机制,严重挫伤了我的工作积极性。但我更清楚,太多的大学生就业无门,我好歹顶着记者的名头还能混到一口饭,不但职业体面,而且是我所喜欢并擅长的工作,不用出死力气流大汗,这也是我为什么心甘情愿一干就十年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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