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
作者: 于则于办公室窗外是一大片民居。夜幕四合,灯火在他脚下依次亮起。
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他不禁有些动容。他在市区的家是一栋两层小楼,被高楼大厦环绕着。晚上,在楼顶的天台,不难看到大厦里加班未熄的灯光,夜深后仍十分辉煌。但大厦里的灯光冷白,如白纸一样,眼睛看过去,什么都看不到。时间长了,就不再看。偶然瞥见,只当无物。眼前的灯火也白,却摇曳闪烁,似乎每一盏都在叙说故事。他想起从前,从前的灯火也都是摇曳闪烁的,从前的灯火也都是有故事的。几十年过去,那些故事已忘得七七八八,就算还记得,也都被赶到脑沟深处,不愿再提。
灯火摇曳闪烁得厉害,似乎窗外的民居突遭侵袭,正发生剧烈震荡,一派末日景象。他惊了一下,但马上就反应过来,是眼里愈渐充盈的泪水在作怪。他摘掉眼镜,用手背在左右眼上揩了一把,手背被泪水浸湿。
年近古稀的人,就算不是历遍河山,也曾多经人事,竟被这一片灯火惹动心扉。他戴上眼镜,不禁苦笑。等他从窗户前回过身,看着这一间逼仄的办公室,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经历过不少狼狈事,甚至曾在几百人的会议上,被后辈们连番逼问,羞得满脸通红。但像今日这般不能回家,躲在办公室里过夜,却还是头一遭。
办公室还是他当所长时的那一间。面积不足八平方米,书架和书桌占去大半。剩下的位置摆两张椅子,本意是供人来谈话时坐,却被他堆满书报杂物,认真收拾也只能够挂住半个屁股。来人只要坐下,便不得不竖直脊背,颔首前倾,在他面前作虔诚状。他不是没机会给自己弄一个大办公室,但新世纪以来,文科式微,他们研究所被迁到图书馆楼上,地方小,办公室调度不开。他当所长时,为显高风亮节,主动让出大房间用作会议室,自己搬到角落里的小办公室。他退下来,新所长上任后比他聪明,抓住机会,将研究所重新设计装修,大小未改,但空间利用度更高,大获人心。
新所长将办公室门上的牌子也都重做一番,红底白字,比之前的不锈钢铭牌富丽不少。他门上当然也挂上了新牌子,姓名前冠以“特聘教授”四字。学校原有特聘教授一职,领额外津贴。他自以为同等,到月工资进账,却不增反降。去办公室问,却被告知他其实不及特聘教授门槛,新所长顾及脸面,才替他向学校争到这一虚衔。他如果不愿意,可以更换门牌,反正那边款项尚未结清,再多做一张也无所谓。他生气,却知无法改变现状。时间过去,心态逐渐放平,他已接受现实。再过几年,所长又换作他人,来他办公室竖脊颔首。他自然一顿诉苦,抱怨身体老迈,再干不动,可手头还有国家课题尚未完成,不能马上退休。新所长咧嘴,全程作微笑状。等他说完,张口献几句发挥余热的媚言,便借他的话,问及课题情况,将话头扯开。他也从此继续顶着特聘教授的虚衔,等下一任所长再来。
他翻找着,在书架贴墙的地方,果然有一张折叠的躺椅,是原来午休用的。他抽出来,拿到门外,用门后挂着的抹布拍打一遍,再拿回去。眼睛量着房间大小,明显放置不下。他走过去,想把椅子推开,无奈椅子上放了太多东西,推不动。
椅子上堆的主要是书。他拿起最上面一本,打开,看到墨笔写的几行字,是别人送他指正的“大作”。他拆开后,还没看过。再下面,也是别人送的书。他翻翻,又都合上,放到旁边地上,左右推挤,力求边角对齐。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挪到最下面,摆得整整齐齐的两排,是一大套,几十本。他看见书名,再熟悉不过,是他简介上写着的代表作。除此之外,他的代表作还有其他几本。当面提起来,都是业界扛鼎的作品,但背后评价,都不令人满意。他当然也清楚,就算不清楚,也少不得在会议上听见别人悄悄说“到底差一口气”之类的话。初听见时义愤填膺,再听见时骂几句娘,到后来已无所动心。他剩下的时间,大概还能再写一本书,出版社也一直在约稿。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了抱负,心心念念,最后一本定要抛弃一切约束,写一本能真正传世的力作,把差的那一口气补上来。但想得太多,反而迟迟疑疑,不知如何下笔。今晚倒是有时间,他想,等躺下来,或许可以思考一番。
半天,椅子终于被挪开,躺椅撑开放下去,大小刚好。他觉得累,蹲下身子,一屁股坐在上面,慢慢倒下去。身下,响起一连串咯咯吱吱的声音,如一群老鼠四处逃窜。躺椅和他一样,太老了,没有塌陷已是不易。
完全躺下,身上一阵舒坦,胳膊腿上的肌肉都沉了下去,紧贴在躺椅上。
不过躺椅放置太久,上面落满了灰,拍打得不够干净。他手指搓一搓,明显有颗粒感,抬到眼前,倒看不出灰黑的颜色。他也懒得再站起来,就在脑子里忿忿地想,已狼狈至此,灰尘又算得了什么?
妻子离开后,家里突然变得空旷起来,上下楼梯,踩上去哐哐响。
他原是擅长家务的,妻子早就跟他分开,上下两层楼,各住各的,各吃各的。他不跟她计较,自己上街买菜回来,洗洗切切,很快弄好。不想弄,就去门前街边的小饭店。小饭店的人都认识他,常与他开玩笑,当他是鳏居老人。得知不是,惊讶半天。妻子离开后,他忽然变得很懒,撑伞般撑了半辈子的体面,遇见台风天,下十八级暴雨,再也撑不动,干脆弃了伞,任风吹雨淋。饭不想做,甚至不想吃。看书到半夜,才想起来去冰箱摸一块冻得冰凉的面包,烧一壶热水,泡几片紫菜当每日例汤。楼上楼下的卫生,更是完全荒废。女儿回来,楼梯扶手上摸一把,跟他说,这样下去不行呀,要生病的。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女儿自作主张,叫来保洁,楼上楼下擦一遍。他揣着一本书,躲去了天台。女儿跟上来,劝他看开一点儿,学学其他老人,报个团,到大理、丽江去玩一圈;或者去青海湖,借一辆自行车骑行,累了就在油菜花地里拍拍照,看看风景,就什么都忘了。他推托学校事多,走不开。女儿没拆穿他,无奈叹一口气,便下楼去了。
不过女儿还是上了心。这以后,每天都来送饭,或者把外孙送过来给他带。他深知照顾老人的苦楚,故意装作不胜其烦,让女儿不要再来。女儿跟他协商,要替他请保姆,他不愿。女儿坚持,连说几天,他才妥协请钟点工——每天来两个小时,做饭收拾,不住家里。女儿像是很得意想出了让他旅行散心的办法,他不去,她就在电话里不停地跟他列举,谁谁去了哪里,拍照发朋友圈,好看得不行。他随便听着,随口应着,并不当回事。
好巧不巧,正好有会议邀请,他让学生陪着一起去南京住了几天。回来,他以为女儿不会再唠叨,没想到却让女儿觉得劝说有效。她跟他说,既然南京能去,云南就也没啥可怕的。还变本加厉,发动亲戚朋友们劝他。他实在不愿去那么远的地方,便跟女儿谎说报了个团,又跟钟点工阿姨说好不用再来,准备在家躲几天,蒙混过去。
女儿错以为他开窍,要过来帮他收拾东西,他厉声拒绝。女儿便在电话里问他报的什么团,电话多少,路上行程怎么安排,酒店住几星级。他答不出,干脆继续装作严厉的样子,匆匆说几句,就挂了电话。他知道女儿又要叹气,疑惑他为何如此固执。他也疑惑自己为何如此固执,为何不能真像女儿说的那样去云南、青海转一圈。不过女儿让他去旅游,目的是疗伤,他不愿去,大概是不愿承认受伤。
躲在家里的第一天,上午,他一直在看书;下午,准备动手改出版社打算再版的书稿,资料却找不到,于是上楼去找。
家里书多,楼上楼下都有几个书架。妻子虽跟他分住,却并未有一个明确的界线,甚至细算起来,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矛盾。一切都是在不声不响中进行的,等意识过来,才明白已无法回头。既没有明确的界线,很多事便没法分得很清楚,但两个人相处越来越像同事。也许正因为此,他们才没法回头。
书没找着,却看见楼上的书有几排发了霉。他扭头看窗外,天气好,便打算把发霉的书搬去天台晒。上下几趟,搬一身汗。来不及洗澡,拿纸巾擦一把,又回到天台,把书一本本打开。
翻晒中,他看到一本屠格涅夫的小说选,封面设计很简单,一看就是几十年前的装帧。他恍惚记得是刚工作没多久买的。捡起来打开,扉页上涂着许多字。蓝色钢笔字迹,时间一久,最容易褪色,且有些字被水晕开,看不清了。不过他刚看见开头,便都记起来了,这是他和妻子相亲时,在书店买来送给她的。书上的字,是他特意写给她的“情书”。他向后翻,看见书里还有一些钢笔字迹,是妻子写的。看内容,是读后感。他认真看完,猜测是妻子在结婚几年后偶然翻开这本书时所作的笔记。其中有感慨,也有确幸,看得出妻子写这段话时内心平静,字里行间透露出现世安稳。现世安稳,这大概是他唯一给过妻子的。但很明显还不够。
他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婚前,在公园、书店、小饭店里见过几次面,谈得并不深入。他认真想,也记不起是否曾海誓山盟。应该没有,这不像他们的性格。婚后,疲于生活,更不会相互承诺什么。和妻子的婚姻生活,他自问能独善其身,不懂妻子的愤恨起于何处。妻子大概也知道他不会懂,只说一句走了,就真的搬去庙里,做起常住居士。也许该去跟妻子长谈一次,哪怕是谈一谈女儿呢。不过也没什么意思。
他在太阳里站了太久,阳光照在脸上,晒得脸疼。他丢下书,转身下楼。房间里似乎有响动,他侧耳听了一回,又没有了。站在二楼书架前检查,看还有没有发霉的书。这才清楚地听见有说话声,是女儿的声音。他以为女儿是怀疑他撒谎,特地来检查他是否真的外出,便小心地移到书架后躲起来。他等着女儿上楼,女儿却没有。再听说话声,似乎并不止女儿一个人。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刚想探出身子向楼下看,就听见女儿加大音量,说急什么,反正有的是时间,我爸要过几天才回来呢。
小时候,女儿性格活泼,不像他,也不像妻子。他和妻子都忙,对女儿管教不多,活泼的性格其实是从街道边学来的。青春期后,女儿突然叛逆,变得孤傲,沉默。高中毕业考大学,报志愿,他有意让她继承父业或母业,以后好有所庇护,但女儿拒绝。又不知是不是故意,她选了他们都不熟悉的金融专业。大学毕业,她进入外企当会计,加班到半夜,不曾有过半句抱怨。丈夫也是她自己挑的,到三十几岁,突然宣布要结婚。婚礼致辞,他持着稿子念,愿你们彼此扶持,相伴一生。妻子没发言。隔一年顺利诞生一个男孩,足有七斤三两。就是这样一个女儿,从没让他操太多心,反而是他和妻子,时常需要女儿帮忙买东西,订机票。
就是这样一个女儿,他靠在栏杆上,看她被他不认识的男人搂在怀里。他既不能故意发出声音,提醒他们他还在家,但也不能继续看下去。他只能掉转头,回到天台。天台上还晒着书,一本本摊开如不堪的过往,等着他捡拾。他弯腰拾起,又撂下。选一本,坐小凳子上看。幸好天台放着几张小凳子。
坐得腿酸,他站起来动一动,仰着头向四周看。四周高楼都是玻璃外墙,不知道玻璃后有没有人盯着他看。也许他们会疑惑,这人一下午都在天台做什么?看见摊开的书,也许会想,这年头还晒书,真是个书呆子。
放下眼帘,他看向隔壁天台。两户天台连着,靠一道矮墙区分。矮墙不到半米,他靠过去,衡量矮墙的高低,应该不难翻过去。难的是如何穿楼越户,走到外面。
他犹豫着,又反身回到二楼,留心楼下动静。楼下在说话,勉强听见几句,他猜测,女儿大概是谎称出差,准备和那个男人在这里住几天。事情变得麻烦起来,早知这样,他才不会和女儿撒谎,或许还可以补救。打女儿电话,告诉她行程有变,要突然回来,让她去车站接他。他等女儿走后,再拿东西去车站,跟她会合。但他又不忍心,女儿难得有机会放纵,他不想当破坏者。
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翻墙。他回到天台,把摊开晒的书收好,一本本小心地搁回书架。突然间,似乎听见关门声。下到楼梯上看,果然已没有人。算时间,已快到晚饭,他们应该是去吃晚饭了。他来不及搁好剩下的书,匆忙下楼,拿了行李,逃离家中。走到外面,心还在怦怦跳。天太晚,来不及去其他地方,他能想到的,只有学校办公室。那也是他这辈子除家以外,去得最多的地方。
一趟地铁,不用换乘,下车步行十五分钟,拐一个弯,就到达目的地。直到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定,他才长出一口气。
那个男人,他也看了一眼。半长头发,梳成中分,露出细窄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唇也都是细窄的,组合在一起,是当下流行的时尚美男。女儿喜欢他,不足为奇。只是这时候他想起了女婿,忍不住替他委屈。说起来,女婿性格虽懦弱,但工作认真,注重家庭,对女儿也十分尊重。要说唯一的不足,是嗜赌。有一次,竟将几万块赔进去,他把女婿叫来劝诫过一回。女婿低头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