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记
作者: 罗海鼓 琴
姑父家有一架琴,每见之,总令我倾慕。那种文人的风雅气息,我能感觉到,仿佛正不动声色地从琴里源源不绝地透露出来,流泄出来,让整座屋子都氤氲弥漫在温馨高雅的气息中。
琴不是那种中国式古色古香的七弦琴,是一架出自西方的大提琴。不禁引人猜想,拥有这架琴的此屋的主人可能曾经受过西方教育,并且因这种教育在思想生活上受到深刻影响。
姑父早期受教于西洋。
在他的打扮上也印有西洋深深的痕迹:留着整齐油亮的小分头,戴着玳瑁眼镜,总是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彬彬有礼。这种打扮入时,整洁,一尘不染,自成风度,无处不体现着西洋人的风格、风尚、风韵。
小时候,他是我倾慕崇尚的对象。在我眼里他总是儒雅洒脱,风流倜傥,一副绅士派头,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那种西式的文气、文韵与文明,令我痴迷。
当他在琴凳上坐下,把大提琴靠在肩头,低着头拉响大提琴时,他和琴仿佛组成了一座雕像。很多年后,当我看到罗丹的雕像《思想者》时,总是不由得想到姑父拉琴的模样。我觉得姑父拉琴的时候,他的灵魂体现出来的正是《思想者》所蕴含和诉说的那个内核。他也把自己拉成了一座雕像。
那时他表面潇洒,内心却充满忧患:忧国忧民。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青年知识分子都具有同一个特质:忧患——不仅是为个人,更是为中华民族的未来和前途。中国要往哪里走?要到哪里去?他们无时不在追问,彼此争执讨论,探寻求索,却又苦恼于总是没有答案。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相比之下,现今的我们是多么地平庸,俗气,没有胸怀,更没有情怀。我们苍白浑噩,醉生梦死,几乎是没有理想、没有忧患的一代。
每当苦闷的时候,姑父就会坐下来,拉动琴弦,琴声低沉、喑哑,似在哭诉。
如果说我的姑父属于城市精英阶层,那我的父亲就属于乡绅。他在安陲显出的那种儒雅,是一种乡绅的儒雅:清濯,自安,体恤乡民,有些小情怀。他具有更多中国传统文人的影子,深受琴棋书画的熏陶。
父亲的琴是一张古琴,有时挂在墙上,更多时候隐于琴盒。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见他弹奏过。
琴在家里是一个隐喻,许是他对过去的一种怀念。我知道,对于这张琴的解读,我永远也不会完全理解,甚至根本不可能直达真意。
很多时候我都在幻想,父亲有一天会操琴而鼓,把琴弹出铮铮的声音来。
父亲没有鼓琴而弹,没有让高山流水在琴中盈动。
琴在沉默,父亲在沉默。沉默是人生的一种姿态,很多时候人生就是一种沉默。
在安陲我还没有自己的心事,也没有自己的心声。可是就像我喜欢唱歌一样,我也喜欢吹奏口琴。这只口琴是我由母亲带去上海探亲时买来的,小巧,优雅,长不盈尺。当把它捧在手中、贴在唇上吹奏时,除了琴声,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
在安陲,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教过我奏琴,正像他从来也没有教过我中国文人喜欢的其他三样东西:棋、书、画。
在当时,在我们这一代,似乎文化、文脉已被断流了,被隔绝了。可是,我却通过一只口琴,无意识并且无师自通地用这种奇妙的方式传承了下来。
文化的生命是顽强的,总会有一脉不息,不是在这个人的身上,就是在那个人的身上悄然传递。
也许那个传递者根本都没有意识到,他却在无意识中完成了某种使命、某种传承。这种无意识传承的使命,比有意识的行为更顽强,更具生命力,更生生不息。
长大以后我还是爱听琴,爱听别人鼓琴、奏琴。我的同事小莉每到周末,就会操琴而鼓。每当琴声响起时,我都会情不自禁,走到她家楼下,凝神倾听。她奏得如痴如醉,我听得也如痴如醉。可是,小莉却是个高傲冷艳的女孩,只能远观,无法亲近。我虽然爱听她鼓琴,却从来不被她视为知音。
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琴声也让我格外痴迷,他的琴声是天才的琴声,那种力量能唤醒灵魂。
莳 花
我以为父亲对花草是不感兴趣的,在安陲的时候,他没有种过一花一草。
在安陲卫生所,我们最先住的是一间大木房,既是门诊又是我们的住室。
木房之大令人惊讶,有着众多的房间,不但有门诊室、注射室、药房,还有我们几家人的住室。
也就是说那时的卫生所全装在这座大木房里。
这间房子不知是什么时候修建的,肯定不是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而特意修建。我们住进来的时候,整座房子到处都透着一股霉味,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要命的是每当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会下小雨。我总是被雨惊扰,下雨的日子成为噩梦。
屋前屋后都是旷地,雨天泥泞,晴天尘土飞扬。可是,安陲人不在乎。好像我的父亲母亲也不在乎,他们每天开门接诊,闭门休息。
说是闭门休息也只是象征性的,其实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可能会有病人来访。
深夜来访的病人把门敲得震天响,一边用力敲门,一边焦急地呼喊:“罗医生!罗医生!”
父母急忙披衣而起,父亲接诊开方,母亲配药打针,动作迅捷,配合默契。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医生和护士更默契的配合了。
在安陲我从来没有莳花的概念,在木屋的拐角处有一片竹林,更远处是杉树林。两者结合起来看,颇有茂林修竹的味道。
我喜欢在竹林里走动。根根竹子挺拔修长,都有着优美的姿势。许多小朋友喜欢在竹子上刻笑脸。一个笑脸又一个笑脸在许多竹子上显现,于是整座竹林都像在迎着人笑。
当然也有小朋友心怀不满,在上面刻上咒语。比如黄家明就刻过诅咒我的话。有一次我跟他吵架了,他就愤然地在竹子上刻下诅咒我的咒语。
我看见了,哈哈大笑。一般谁刻下咒语被谁看见了,都会哈哈大笑,有的还会顺手也刻下一条咒语,还击对方。
有一天,我们终于也要调走了,我以为是回县城,到了地方才知道竟然不是,而是一个叫和睦的公社。和睦无疑要比安陲条件好,有电灯,通公路,离县城只有二十多公里。因为交通便捷,县医院的同事们经常到和睦来看望我们。来时都声称是来吃和睦闻名的米粉。父母亲感动得流出泪,回说是是是,带他们进墟亭,每人一碗米粉。我们住在和睦卫生院,它自成一统,有一个还算大的院子,由东西南北四栋房子围裹,俨然自己的一方天地。职工住宿的房子也比安陲好得太多,全是青砖大瓦房,有前庭有后院。我们隔壁东面住着海宝一家。海宝的爸爸常常在他们家的前庭后院莳花种草。因此他们的院子里不管春夏秋冬,四季都有花儿开放,白的,红的,静谧的,热烈的,姹紫嫣红,令我看得眼热,不像我们的家,前庭后院都光秃秃的。我也希望我们家能像海宝家那样莳花种草,可是父亲对此总是一副冰冷的模样,让我好失望。海宝的妹妹怜恤我,常常摘花送我。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她做得非常快乐。每拿到花,我便捧回家,插在一只药瓶里,灌入水,花能开好些天,艳丽无比。
中国的命运在一天一天起着变化,个人的命运也在一天一天起着变化。1980年,我们家终于迎来了决定性的重要变化,调回了县人民医院。在县医院我们分住的房子带个小院,但院子小得大约只有五六平方米,不像在和睦有着几十平方米的前庭后院。可是这时父亲却在这一方小小的庭院里兴致勃勃地莳花种草了,虽然他种的全是最平常的花,最普通的草。我和母亲都不胜欢喜,每天帮着父亲一起淋水浇肥。花有喇叭花、鸡冠花、指甲花,草有含羞草。院子用竹篾围着,喇叭花就顺着竹篱笆攀爬,花期一到,墙内墙外都开满了花,无比灿烂。指甲花的种子成熟后一碰就炸开了,极有趣,我和医院的小伙伴总爱碰着玩。而含羞草伸出手指轻轻一触就会把自己对长着的叶子迅速地闭合了,像位害羞的小姑娘,也很有趣。花花草草都像人,不但有自己的生命,更有着自己的个性,当然也有着自己的命运。它们同人一样,也需要生而逢时。
大军小军两兄弟是我同学,大军爱种花,小军不爱种花但爱送花,为讨好女同学,把大军种的花一束一束摘下来送给女同学。只是小军送花最终也没能收获他渴望的爱情,最后只好离乡别恋了。大军没送女同学花,却最终和我们班的班花杨如意喜结了良缘。也许这正是生活的玄机,生活的奥秘。
广告人朱守谷由于职业的原因,经常有机会在办公室里看到各种花。俗话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而面对花,送来的人无意,看着的人也无心,朱守谷对时常送来的这些花,只下意识地顺手扯出一张A4复印纸用各种笔信手涂鸦。没想到正是这么无意无心地涂鸦,后来竟成就了他的另一番事业——他出版了一部书,这部书就是《莳花》。其内容正是他当初画下的100幅画再加上作家心岱的文字,非常讨读者喜欢。我也收藏着一本。这真有点像金庸笔下那些浑浑沌沌就成了武林高手的人。看来小说的艺术形象总是能在真实的世界里找到相似。有时不知是小说模拟了生活,还是生活模拟了小说。同学杨惠理说,艺术与生活,生活与艺术,它们互相模拟,互相模仿。可能真是这样。
日子逐渐归于平静,莳花成了父亲的一种生活。
倚 竹
我在安陲小学读一年级的时候,学校只有一名老师张明鸿,他是老师也是校长。
刚开始校园只有一个,建在山上,只有一间房子,开办着一、二、三年级。三个班,是复式班,全在这一间房子里读书。
后来不知为什么,在继续开办四、五年级时,居然把四、五年级办到了山下。
一个小学居然分在了两处。一、二、三年级在山上,四、五年级在山下,虽然都是复式班,老师却只有张明鸿一位。
这样一来,张明鸿似乎必须要有分身之术了。
他只好上罢山上的课,就匆匆跑下山去上山下的课。
好在那时的学生不多,每个班十人左右,更好在那时学生间年龄差别巨大。就拿一、二、三年级来讲,从五六岁到十七八岁应有尽有,这无形间给了张明鸿管理学生的便利。
上罢我们一、二、三年级的课后,他就指派一名十七八岁的三年级的大哥哥代管。他甚至让这位三年级的大哥哥代他上我们一年级的课。
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
后来张明鸿招来了两位老师,一位是他的亲妹妹,一位是他的堂妹妹;再后来,又聘了一名男老师,这名男老师叫杨世荣,吹得一口好笛。学校壮大了,也日趋正规了,学生也更多了,所有年级都分了班。
杨世荣每天咿咿呜呜地吹笛。笛声应该是清亮的,可是他吹出的笛声却是呜咽的、喑哑的。我却被吸引着,每天粘着他,听他吹笛。学校的边上是一片竹林,高大参天,根根挺拔,顶天立地。他走进竹林,倚在一根粗壮的竹上,举起笛子放在嘴边,咿咿呜呜地吹。
倚竹吹笛,画面很美,笛声却凄苍、喑哑,像在哭诉。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有一种凄凉的美感。
一根独生的竹子也许是平常的,一片丛生的竹子却因为不能一眼望尽无端地就充满了神秘。当你走进这片竹林,就像走进了秘境。而在这片秘境里有一个倚竹吹笛的人,更像一种神迹了。
杨世荣几乎每天都让这种神迹发生。我每天都跟着他,痴痴地看,痴痴地听。他的身世我也开始有点了解,他无父无母,有一个弟弟,弟弟不听他的阻拦跑出山外,结果不幸被打死。杨世荣个性沉默,从此更沉默了。他来上我们的课,从来不苟言笑,同学们都怀疑杨老师会不会笑。他的脸总是刻板的,令同学们不喜,但好像他并不在乎。
有一天他照例走进竹林吹笛,我照例跟进竹林听他吹笛。他靠在竹子上,问我:“想不想也学吹笛?”我无比惊喜,赶紧点头。
他教我握笛,教我如何贴着笛孔吹气,教我指法。
很快我就学会了,他送了我一根像竹子一样的绿色的笛子。吹吧,他说。
我也学他那样背倚着竹,一只脚撑地,一只脚抬起反踏在竹子上,鼓气而吹。
有一天学校里再也找不到杨世荣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辞而别,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