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湖

作者: 余一鸣

刘大头在毛竹林里转悠了大半夜,偷偷带出来的工兵铲磨秃了铲尖子,随身带的麻袋才装了小半袋货。天黑,那冬笋不像春笋,春笋你不睬它,它还绊住你的裤脚管,缠着你带走它。而冬笋,它闷在地下,你有心找它,它就跟你捉迷藏。沉默是金,这冬笋不招摇,难觅,固城镇菜市上,它一斤的价钱能抵得上三斤春笋。刘大头是新四军二支队战士,不是山民,他挖笋不是为了卖钱,是为了给战友解馋。谁能让刘大头如此上心?当然不是一般的战友,是刘书琴和刘家驹。刘书琴是他姐,刘家驹算是他弟。刘书琴是人,刘家驹是马。他们仨本来都是一家人,为了刘书琴的革命目标,又走到一起来了。刘大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刘老爷说,你在刘家长大,当然姓刘。刘家驹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刘大头说,你是刘老爷家的,是我姓刘的喂你,你当然也姓刘——刘家的驹,刘家驹。刘家驹没有反对,朝他甩了甩马尾巴。书琴姐喜欢吃冬笋,老家有道菜叫“腌笃鲜”,“腌”是咸肉,“笃”是笋,“鲜”是新鲜五花肉,三样东西在同一只砂锅里炖,那味道是书琴姐的最爱。当然,队伍上的大灶毕竟不是老爷家的厨房,而刘书琴作为新四军战士十有八九不肯搞特殊化。实在不行,刘大头退而求其次,喂马。刘家驹的原则性比不上书琴姐强。刘家驹在老家的时候,喜欢吃芦笋。冬天,刘家驹的口粮是干草,缺新鲜饲料,刘大头就去芦墩上挖芦笋。芦笋细,白白嫩嫩,咬一口甜津津的。刘大头舍不得吃,他多吃一口,刘家驹就少吃一口。每次他背着筐回来,刘家驹老远就朝他谄媚地打响鼻。这冬笋和芦笋都是长在地下的,鲜嫩。刘家驹参加革命后,任劳任怨,刘大头觉得即使只是为了犒劳刘家驹一顿冬笋,辛苦这大半夜也值得。

刘大头在鸡叫头遍时摸回了驻地,三排驻扎在茂林的一处山谷里。刘书琴说,这一带地名叫个“茂林”,还真的名副其实。刘大头不认字,说,就这里还“蛮灵”?山窝窝里闷死个人,灵个屁。刘书琴说,“茂林”的意思是茂密的林子。确实,这漫山遍野的不是树林就是竹林。古徽州毕竟是文房四宝的产地,随便起个名字都文绉绉的。刘书琴在教导团,与云岭村的军部挨得近,刘大头去探望过她,得翻过一座不矮的山峰。刘大头溜出营房时没跟排长请假,省得听排长啰嗦。营房其实是山脚下一排临时搭建的土坯矮房,连老爷家的牛棚都比它强。山里的泥巴是赭红色的,没有黑土肥腻,但黏性强,是垒土墙的好材料。山区里的平地稀罕,营房前面是一块平地,是三排官兵临时操练的场地。刘大头在三班,三班的营房是东边最边上的两间土屋,而轮值的哨兵在西边。他越过操场,悄悄推门进屋,没有人会发现的。林子里有人站岗,营房的门夜里都不上门闩。屋子小,夜里上大号小号都得上外面去,最重要的是部队说走就走,夜间集合已是常态。

刘大头被绊了一个趔趄,他忍住脱口而出的骂声,用脚尖探了探,是一条打了绑腿的腿。昏暗中他定睛一看,操场上都是穿着军装的人,都躺着或趴着,看来夜里有紧急任务。夜里有紧急任务,紧急集合后有时还是待命,大家待着待着就倒下睡着了。这事刘大头遇到过不止一次,排长一声令下或者远处一声枪响,人站起身子就列成了队。刘大头折腾了大半夜,太累,他进屋扛了自己的长枪,顾不上换上军服就溜回操场。脑子不听使唤了,他腿一软,干脆随大伙睡一觉再说吧。

刘大头是被山蚂蚁咬醒的。山区不像圩区,刘大头的老家月亮圩是圩区,圩区水多,虽然也有蛇虫之类,但没什么毒性。蛇都是水蛇,咬一口留下个牙印子,无毒,拎起它的尾巴,剥了皮倒得了一道好菜。虫也不可怕,比如水蚂蝗,算是厉害角色了,也不过趴你腿上吸几口血,吸圆了身子自己便滚下来。若正吸着被人发现了,巴掌一抽,也乖乖落了,无痛无痒,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耽误。这山区的蛇虫才算狠,刘大头参军才两个月,但听老战士说说都毛骨悚然——山里的蛇看上去短小,但人被咬上一口就没命。有几个战士没死在打日本人的战场,反倒先倒在毒蛇口下了。山里的蜘蛛和蚂蚁也毒辣,挨它们咬一口,皮肤立即肿胀,一会儿就溃烂。书琴姐在县高中读书时,刘大头有一回发高烧,她硬拉着他去西医那里扎针。刘大头看着那玻璃管针筒害怕,书琴姐打比方说,不痛,就像蚂蚁咬你一下。但山蚂蚁咬刘大头一口,刘大头就痛醒了,他一掌拍死山蚂蚁,睁眼一看,天已蒙蒙亮。他拍拍身边的那位战士,说,有蚂蚁。那位老兄睡得香,不理他。他用手撑住地,想站起身,手一滑,地上是一坨冰,冰凉冰凉的。再睁眼看,是一摊血红的冰。他一下子醒了,这才发现,大伙都睡在血冰上。他推了推身边的那一位,那人动也不动,脖子上有个血口子,脸煞白,身子已经硬了。再看别人,都一样,脖子上都有一道血口子。三十几条人命,都是他吃喝拉撒在一起的战友,刘大头想嚎,却嚎不出声。他浑身打摆子,怎么也停不住。他跌跌撞撞地爬进了营房,枪都还排列在枪架上,这是熟睡中让日本人一锅端了,鬼子偷袭了营房,然后把人押到了操场,用刺刀杀死了他们。鬼子为什么不用枪?刘大头一拍脑袋,鬼子是朝着军部去的,怕枪声引起警觉。

刘大头拉开枪栓,朝天开了一枪。枪声在山谷里回响了一会儿,又是死寂。刘大头再开一枪,这一枪引爆了一片遥远的爆炸声,是山那边的枪炮声,经久不息。刘大头估计,军部那边已经与鬼子交上火了。刘书琴和刘家驹都在山那边,刘大头不能抛下他俩。那装着冬笋的麻袋还在,他背上肩,往枪炮声传来的那座山峰攀登。这么说还是出去挖冬笋救了他的性命,否则他也难逃一死。

与其说是冬笋救了他,不如说是刘书琴和刘家驹救了他,他是为了他俩才去挖冬笋的。刘大头在心里一遍遍地向神明请求,千万别让那一人一马有什么损伤,他要把他们带回老家,给老爷一个交代。

张东鲁从胥门轮船码头上船时是农历六月初六,天气炎热,小火轮在船坞掉转了船头,发出一声长鸣,启航。航道并不宽广,小火轮掀起的波浪直扑两岸,岸边水埠上捣衣的女人们纷纷立起来,手中拿着的捣衣棒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好在是夏天,河水即使打湿了她们的裤管,一会儿就能晾干。张东鲁找到自己的座位,还好,并没有多少旅客,否则船舱里会更闷热。张东鲁摘下凉礼帽,将被帽沿压弯的头发理顺。对面一个中年人客气地朝他点头致意,他们将相对而坐一天一夜,于是张东鲁也报以微笑。张东鲁穿短袖衬衫,西裤,脚上是皮鞋,一只牛皮箱放在座位下面。中年人穿一身香云纱衣裤,玄色,着一双白底黑面布鞋。他的行李也是一只拎箱,藤条箱。中年人说,先生也是去东坝?此话是没话找话,张东鲁点点头。轮船的终点码头是东坝。中年人说,日本人来了后,这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您是去进什么货?张东鲁摇摇头,说,我是去那里看个亲戚。

张东鲁听说过东坝。小时候有句童谣,东坝一倒,北寺塔上漂稻草。意思是东坝一旦溃坝,苏州城就成了汪洋。倒是固城县,他来之前第一次知道江南还有这么一个小县,东坝原来是在这个县域之内。张东鲁备过课,比如这条胥河,传说公元前522年,伍子胥父兄被楚平王杀害,伍子胥逃离楚国,投奔吴国,在吴国受到重用,被吴王拜相,率领军队大败楚国,报仇雪恨。伍子胥为报吴王恩,下令开挖了苏州到东坝的这条运河,方便将楚国的粮食运至吴国。这东坝镇地处吴头楚尾,成了吴楚之间的一个中转站,皖南皖中一带的粮食、木材、茶叶等,用船运到东坝,由当地店家买下,然后,苏南一带商家从这些店家手中进货,再用船运回本埠。从古至今,江南水乡水网交织,船运成本最低,是商家首选。那东坝镇成为苏皖交通枢纽后,也逐渐发展成了一方商业重镇。

中年人给张东鲁递了一根纸烟,张东鲁谢绝,他自己点着了,说,我这趟去东坝是购进茶叶,现在兵荒马乱,物价飞涨,我本就开家小店,存货不多了。这小火轮说停航就停航,我是想随船来随船回的,小本生意,有个百十斤就够了。张东鲁说,苏州不也有茶叶吗?东山碧螺春名气很响的。中年人一笑,说,看先生的模样,不是我们行内人。那碧螺春是苏州地产,做工好,可价格也高。皖南产的茶叶,种类很多,毛尖、猴魁、火龙、塔尖等等。高山茶,口味足,关键是价格便宜,一般人也喝得起,尤其这年月,人的吃喝都往下降档次了。

张东鲁点头,觉得这位老板这番话在理。

船到东坝码头,码头上的船并不多。张东鲁走出船舱,迎面是一道高大的石墙,挡住了毒辣辣的太阳,将整个小火轮罩在阴影之中,十分阴凉——这大概就是那道著名的东坝了。从船头上岸,必须走过长长的跳板。别家码头的跳板都是木板,马虎一点的也是用几根圆木捆绑在一起,踏上去稳妥。这里却是毛竹捆成的跳板,毛竹有弹性,踏上去左晃右晃,像是踏上了风浪中的小舟。张东鲁拎着皮箱,手舞足蹈地走过去,差一点落进水里。他登上台阶,到了坝上,迎面是浩浩荡荡的湖水,这就是固城湖,固城县是因为此湖得名。他想找一辆人力车,坝面上只有几架滑竿。滑竿看上去就是一个简易轿子,两根毛竹上绑着一把竹椅,中间坐客,前后各有一个轿夫。张东鲁说,我要去省立固城县中。一个老轿夫听不懂他的官话,将年轻些的轿夫推上前。张东鲁又说了一遍,年轻轿夫摇头,说,先生您是苏南客吧,您说家乡话我能懂。张东鲁奇怪,对呀,自己怎么能听懂这两人的方言呢?张东鲁用苏州话又说了一遍,两人都恍然大悟,说,哦,去县上呀。原来固城县人说的话也是吴方言,比苏州话硬一点,但基本能猜得出内容。年老的轿夫说,您是第一趟来固城吧,省立县中在固城镇,固城镇在湖那边,坐我俩的滑竿走过去,得沿湖绕一个大弯,天黑都到不了。您坐小船去,现在还来得及。湖岸边那几只小船,都是载客去固城镇的,快去吧,不耽搁您了。张东鲁道过谢,匆匆朝坝下走去。坝陡,张东鲁走得慌,脚一扭,人一歪,箱子就翻滚着先到了坝下。幸亏让一根石柱挡住,才没有冲进湖水。

那小船实在是简陋,既无篷无帆,也无座位,在船舱间的隔梁上扔了一个草垫子,就算是客座了。张东鲁坐定,船迟迟不走。船家是一个老汉,解释说,仅送你一个人,我不划算,再等等。张东鲁说,你要赚几个钱才合算?船家伸出三个指头,想了想,又加上一个尾指。张东鲁说,行,我给你这个数,走。正是夏季,洪水涌进固城湖,抬高了水位。风大浪高,张东鲁怕坐的人多,小船吃不了重,有个三长两短就惨了。其实这完全是张东鲁多虑,别看那船家是老汉,胳膊上突起的一道道青筋如蚯蚓,有的是力气。他在船尾使一对长桨,臂如猿臂,腰如弹簧,一伸一缩间,那小船便如长了翅膀般直飞湖心。张东鲁坐在那里,竟然觉察不出船身有什么摇荡。老汉穿一种奇怪的草衣裳,有船错身而过时,张东鲁发现船家穿的都是同样的草衣。张东鲁心想,这边的船家如此艰辛,他多付几个钱也是扶贫。老汉说,这草是荠母,既防雨又凉爽,夏天干活的人都喜欢穿。荠就是荸荠,生长在地底下,母就是荸荠长在地面上的叶秆。张东鲁几年后才知道,此地人把生长果实的植物都称为“母”,长菱的称菱母,长瓜的称瓜母。张东鲁猜测,这草衣就像苏州人穿的蓑衣,材料也是来自一种叫棕榈树的植物。这草衣的特点是热闹,风吹来就“簌簌”作响,让孤独的苏南客不至于太寂寞。

船到固城镇,真的已经天色昏暗了。船家给他指路,沿着大街往前走,走过县衙,就到了省立县中。这固城镇只有一条长街,街边的商铺零零星星地亮着灯。到了县中的传达室,张东鲁说自己是来报到的国文老师,传达说,你来得正巧,米校长还在办公室里。遂领他径直去了校长室。校长室在一处昏暗的建筑物中,传达拎着风灯在前面,张东鲁只看得见两边墙上是半人高的护墙木板,脚下是“咯咯”作响的木地板。响声在一扇门前停下,那扇门就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灯光站在那里。张东鲁做了自我介绍,米校长说,欢迎欢迎。介绍张东鲁来应聘的人是米校长的朋友,他们是震旦大学历史科的同学。米校长大名米震东,固城人。张东鲁没想到一个书生如此健壮,声音如此响亮。落座后,米校长问,张老师是山东人?东鲁出圣人呀。张东鲁解释说,我是苏州人,祖籍山东,祖父早年在苏州坐商,为了让后辈记住根本,才给我取了此名。米校长说,一路辛苦,你肯定还没顾上吃晚饭,我也没吃,一起去饭店,我正好为张老师接风洗尘。张东鲁说,谢谢校长,今日我有点疲劳,想将床铺蚊帐整理整理,冲个凉,先将自己安顿下。米校长想了想,说,也行。来日方长,延后。米校长嘱咐传达,你领张老师去教师宿舍,别忘了一会儿下碗面条送给张老师充饥。

传达说,张老师,假期间食堂关门,校工放假,多有怠慢,还请张老师谅解。

张东鲁说,都怪我心急,脑子一热就来了,添加麻烦,抱歉抱歉。

刘大头登上峰顶时,天已大亮,密密麻麻的枪声像炒蚕豆一般热闹,偶尔还夹杂着沉闷的爆炸声。山顶有一块大石头,站到上面可以看出去很远。这泾县不是深山老林,从北往南,逐渐向平原延展。云岭村在一片开阔地,但村子掩藏在树丛中,枪声一会儿在北边山坡响起,一会儿又转移到南边原野上。刘大头没打过大仗,也看出了形势,这是军部被鬼子包围了。军长一定是在率领部队突围,可显然鬼子的包围圈很严密,从枪声判断,一次次的突围都没能成功。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