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世界

作者: 虹影

虹影,著名作家、编剧、诗人、导演、美食家。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 《好儿女花》 《K――英国情人》 《月光武士》 《上海王》等重写“海上花”上海小说系列。作品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欧美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2005年获意大利的奥斯卡文学大奖“罗马文学奖”。2009年获《亚洲周刊》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

1981 年   失眠

那天下午一直下雨,待公共汽车停在北碚铜仙镇站时,天晴了,几束阳光从乌云中钻出来, 非常灿烂,非常不像重庆。十九岁的我扛着铺盖卷提着行李箱走下车,车站离轻工业学校的大门不远,上一坡陡峭的土马路就到了。

站在高处,下面是嘉陵江,依山而建的学校映入眼帘:一幢幢陈旧的灰砖平房中有两幢红砖的七层新楼,大小两个操场,好多黄葛树、夹竹桃,青石板路长满青苔。看门师傅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圆圆的脸,热情地跟我介绍,这儿原来是重庆一家老机械厂,五年前才改为学校。除了教室、图书馆和食堂,两幢红楼是学生宿舍和教师宿舍,是我们当地最高的。了不起,妹儿呀,好好学习。

我谢了他。这时又来了几个新生,我们一起朝里走。报名后,我被分到宿舍楼 709 房。

那是楼梯左边最里面的一间,四张上下铺,却只住六人,两个空床位放行李箱。我是靠窗的上铺。709 房,除我一人来自重庆城南岸外,还有一位来自市中心,其他四个姑娘都是巴县或渠县的。

男生住楼下三层,女生住楼上四层,女舍监住一层进大门后右侧的一个房间,管收发,偶尔上楼来巡房。好在学生们都是十六岁以上的人,生活自理不成问题。食堂凭钱购票,早餐有粥、油条、花卷, 有时还有肉包和豆浆;中餐有肉片、烧白和青菜;晚上有红烧肉、牛肉丝炒酸豆角和粉蒸肉, 每天都不太一样,但都是麻辣味道的。我不吃早饭,中饭也吃得少,一是节省钱,二是习惯,所以 人瘦得像晾衣竿。食堂边上是淋浴室,男一间女一间,每间设二十五个水龙头。淋浴时间是每晚五点半到八点半,七点时最是人挤人。开水老虎灶开整天,晚上八点半关门。我这才明白看门师傅说的话, 相比别的中等学校,这里就是那三顿饭的收费,花样还那么多,真是撞上好运。

我在这个新环境待了半个月,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因为我不爱说话,709 房室友互相之间也不说话,周遭气氛怪异。某个晚上,熄灯后,我睡了一阵子就被哭声弄醒了,是下铺的人在睡梦中哭泣。她翻了一个身,笑起来,笑醒了,起床倒水喝。我再也睡不着,打开手电筒看书,对面铺的室友破口大骂:“夜不收,你做鬼呀!”

我搬了一张矮凳子到走廊。楼梯口在走廊中间的位置,每层有个漱洗室,里面有一排带门的陶瓷蹲坑,中间有道半人高的木门。虽然清洁工打扫得很干净,几乎没有厕所惯有的臭味, 我还是尽量离那儿远一点,在窗口边有路灯的地方坐下,看狄更斯的《雾都孤儿》。

奥利弗和别的孤儿饿得不行,他要求喝粥,结果被关进了小黑屋。比起小说里的世界,我幸运多了,可是看到这儿,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真想吃点什么。

“我也饿,我们去钓鱼吧。这江里有好多鱼,可以用火烤。”一个软软的声音说。我抬头看,发现一个苗条秀气披着长发的姑娘站在走廊上,离我有两步远,正盯着我。她何时走近我的?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不认识我了?”她一笑,“我是玉子,与你同年级,都是会计专业。”

“玉子?”我喃喃地说。

“你三班,我二班。”她整个人靠在墙上,在地上投下一道影子,“烤鱼,我最喜欢放盐和辣椒面,我妈妈做得很好吃。钓鱼,你会吗?”

“我小时候跟我爸爸钓过。”

“你在我们家时也去钓过鱼。我记得你们当时钓到了老鼠鱼。” 我想不起来,觉得没有这回事。

“那是长江,嘉陵江要是能钓到老鼠鱼,就可以吹牛了。因为那是江里最好吃的鱼,头像老鼠,味美肉嫩,人间奇货,用郫县豆瓣酱炒香后,放泡姜泡海椒红烧,非常下饭。”

我听得肚子更饿了。

“你喜欢钓鱼吗?”她问。

“钓鱼有点枯燥。”我说。

“你不懂,钓鱼的乐趣就是在等待中,等着你的鱼儿上钩。”

“现在去钓鱼?快半夜了。”

“我有钓鱼的工具,夜里当然也可以钓。”她拿出一根纸烟,一头在墙上碰碰,然后含在嘴里,又拿一只绿色的旧打火机按了好几下,把烟点上,抽了起来。

学校不允许抽烟,不过私下里,总有男生躲在角落里抽,但很少有女孩子抽烟。玉子抽烟的姿势很老道,夹烟的手指长长的,脸侧向走廊的窗,一股风吹来,她的身体飘出一种如薄荷的味道。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她的脖颈有颗痣。她像谁呢?我想不起来。我收起书本,准备跟她去钓鱼。

“还可以游夜泳,裸泳。”

“是吗?你敢吗?”

“我是故意吓唬你。”

“那你赢了,我的胆子很小。”我笑了,“我们去钓鱼吧。”

“可以,但不是现在。学校的大门锁了,除非我们翻大门。”

听玉子这么说,我心里升起一丝儿失望,我说:“翻,我不怕。”

“我也不怕学校,我是怕水鬼将我们两个大姑娘抓去做新娘。”

她长吸一口烟,优雅地抖落烟灰。她把烟递给我,我有些惊讶,取过来,抽了一口,递还给她。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穿着浅灰色的上衣,下面是一条棉布裤子,洗后缩水短了一大截,赤脚,有些不修边幅,有些调皮,加之头发松散,她整个人显得神秘莫测,强烈地吸引了我。

她撩撩头发,说:“我头发多,洗了不容易干。”她俯下身,像要亲我的样子,我条件反射地转过脸。

“你在看啥书?”

我把书的封面朝向她。她说:“哎呀,《雾都孤儿》,听说是英国的一个大文豪写的?”我点点头。

“那你看完了,借给我。”

“我在学校阅览室借的,到时你从那儿借吧。”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把燃着的香烟递给我。我摇摇头。她扭着腰肢慢慢地往楼梯口走去, 却没下楼,而是继续朝前走,推开里面的一个门。我扫了一眼合上的门,上面写着 705。

我回到寝室,躺在冰凉的铁床上,脑子里翻腾得厉害,玉子撩头发的样子始终在我眼前。窗口斜对着大操场,有人走动,也有人说话,夹有咳嗽声,远处有狗在狂吠。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知道玉子这个名字,是刚进学校不久,她在食堂主动和我搭讪,说她叫玉子,是二姨的女儿。太巧了,也许是我收到这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时,写信告诉过二姨,于是玉子也报了这学校。二姨与我母亲沾亲带故,据她们说,在重庆解放前,也就是20世纪40年代,她俩都是从忠县乡下的唐家寨跑进重庆城的姑娘,同姓不说, 关系还亲过同胞姐妹。玉子说她有个哥哥叶子,多年前失踪了。那天她说的事,跟我的记忆不符。我记得叶子失踪多年后,因为我的出现,一个叫唐庆芳的女人承认了叶子是她所害,可人们却始终找不到叶子的尸体。唐庆芳的老公董江,一心一意放在二姨身上,嫉妒让唐庆芳发了疯。我记得唐庆芳当时还想害我。

那是十二年前,1969年的事,当时我只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孩。我记得在二姨家,我从未遇到过玉子,也没听说过她。

我可以给二姨写信,可是她家门牌是几号?也许,我有必要回一下二姨家去问问。二姨家住的山坡上的红砖房子,在我的记忆中全是对称的,有一坡石梯,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黄葛树, 旧旧的红砖房,一样的绿窗,门前几级石阶。二姨家的后窗外,就是西区动物园,一堵院墙,在阳光下泛着一片灰色。

我的头开始痛。

叶子,他的模样模糊,我没准备将他从心的深处捞出来。

低年级的教室在一坡石梯上面,一边临嘉陵江,一边靠坡,坡下有两幢平房打通,那是图书馆。早操时,我没看到玉子。我打听了一下,玉子姓唐。二姨也姓唐,玉子跟母亲姓,也正常。说实话,我从未见过二姨夫,对他的情况也一无所知。上午头两节是语文课,我上得心不在焉。

“上次我布置的课外作业,是让你们读哪一个外国诗人的诗?”语文老师问。

我课桌下的抽屉里放了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我正偷偷看着,语文老师点了我的名字。我慢慢站起来,答道:“是俄国诗人普希金。”

“普希金最有名的诗是什么?”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大海》。”

“那他最有名的小说叫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他最有名的小说是《叶甫盖尼·奥涅金》和《上尉的女儿》。他是跟人决斗,受了伤死的。”

语文老师看着我,没言语。我坐了下来。我敢保证,能回答这些问题的同学只有少数。对中专学生来讲,读课外书一般会挑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而我喜欢普希金,在整个少女时代,我抄他的诗和小说中的金句,当作我的精神食粮。文学是我苦闷生活的救星,没有饭吃,我不怕,没有文学,我活不了。

下课铃响后,是课间操时间。有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走过我身边,脚步停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走出好一段,回头看着我。我与他离得有些远,刺眼的阳光晃动在眼前,我觉得那男生有点像班长常彦。当我再看时,他已走开了。

我朝操场走去,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我,我知道是玉子。

江    边

绵长的嘉陵江从秦岭流下来,在重庆朝天门融入长江,之前途经北碚铜仙镇。学校的院墙其实也是原工厂的,我们从大门外绕了一圈到达江边,望不到边的沙滩上,不时有涨水时江水冲出的沟壑,里面生长着茂密的芦苇。我和玉子如兔子般穿梭其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学校的大喇叭广播里传出的激情澎湃的女音已渐远。

“我感觉他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玉子停下说。

“谁?”

“叶子。”她朝江里扔下一块石头,石头在江面跳了起来,正中一艘过路的小货轮,船身随之晃了一下,“你觉得他埋在哪里?所有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

“害叶子的人晓得。”

“我问你,他可能在哪里?”

“对了,那个人姓唐,叫唐庆芳。她没说老实话。我虽然想不起她长啥子样子,可是我记得她的眼睛充满火焰。噢,她真的死了?”

玉子一愣,继续问:“当时唐庆芳把叶子埋在后窗下的那块地里,对着动物园的院墙。她不会说谎。”

“那个女人是个魔鬼!”我说。

“她那样是有原因的。”

“你还帮她说话?”

“事物总有另一面,才能说得通。所有的人都忽视我,他们的眼里只有叶子,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是家人,女儿不是。封建脑袋。”

“我爸爸当我是家人。”我说。

“你妈妈模样很靓,不像我们这种工人阶级。我妈说,她是一只不死鸟。”她站起来, 突然打了我肩膀一下,“怎么样,这周跟我回家?小环子。”

我吓了一跳。我的小名,除了我母亲没人知道,家人或亲戚都叫我小六。

母亲就是一只不死鸟,这个比喻太形象了,我完全没想到。我呆呆地看着玉子,心情黯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犹豫啥子?”玉子扔块石子到江面,石子落入水中,荡出好一阵水花,有鱼游动在其中。

“真的有鱼,我们可以钓鱼。”她问,“你现在游泳水平如何?”

“不太好,只敢在浅水里扑腾。”

她听了,反倒安慰我:“我也不太会游泳。”

江面起的风钻入薄衫里,凉凉的,夏天已经结束了,秋意渐深。我的头发乱得盖住眼睛,我看不到玉子的表情。她和我说了一声再见,就往学校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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