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

作者: 翟之悦

翟之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3部,长篇小说和文艺评论集11部。作品入选《中国好小说2019-2020》《2018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2020江苏青年评论集》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江苏省紫金文艺优青,2018年度江苏省优秀版权奖、2019年度江苏省优秀版权奖等。

秀溪弄与学校仅隔一条小河,王教授却从未走进过那条古老的石板小弄。她最器重的研究生林鹏,就住在秀溪弄。那天林鹏病了,她急着去探望,差点就往秀溪弄深处走了。才走了一截,弄堂里杂乱的人群和辘辘推动的板车挡住了她的去路,身边有个提着马桶的老阿婆,突然被那板车撞在手臂上,打翻了马桶,屎尿淋淋漓漓溅了王教授一身。老阿婆一边朝板车骂骂咧咧,一边撩起衣角为王教授擦拭衣裙。王教授摇摇手,倏地转过身来往回跑,扯着裙子,着急忙慌,跌跌撞撞,不小心撞到那些步履匆忙的行人,她也顾不上道歉,只是朝前跑。一个高雅美艳穿着高跟鞋披着卷发背着名牌包的女人,带着满身臭烘烘的屎尿一路跑,简直不像话!

王教授压根没想到,若干年以后,她会住到秀溪弄。

王教授把租房的事,托付给晓蓉,因为晓蓉是本地人,地头熟,人脉广,王教授很信任她。王教授是蓁城大学著名声乐教授,数年来收了不少学生,她总贴补那些胸怀大志的寒门学子,晓蓉是受益最多的,因而也分外感激。留校后,晓蓉更是屡次向王教授表达她的感激之情,王教授,您就像我妈妈,以后,有什么事,就交给女儿来办。

女儿当然懂得妈妈为什么要在学校附近租房喽。

您和家人住在一起,没个私密可言。离校又那么远,午休都没个着落,早该租个房啦。无需王教授开口,晓蓉已替她给出了理由。

至于,租房为什么要秘密张罗,王教授皱着眉,感慨她儿子儿媳收入少,又看重钱财,要是知道她租房,定生疑虑,家里会闹翻的。

晓蓉没有多问那小两口疑虑什么,只是诡异一笑,您跟我不同,我每月拿点死工资,自然瞒不了家人,可谁都知道声乐教授钱包鼓,加班补课辅导费,都在您的钱包里,派什么用场,小两口怎么清楚?

王教授觉得还没让晓蓉信服,便加重了语气,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怎么就不信呢?如果人家知道我租在秀溪弄,那我就自讨苦吃了。你想,大小文艺活动都要请我做顾问,青年教师又爱讨教我,还有那些领着孩子前来求教的家长们,一旦知道我租在学校附近,还不都找上门来?

听起来王教授说的句句是实话,可晓蓉想了想,不由把眉头紧了,正待多问一句,看王教授一脸愁云,反倒频频点头附和起来,双手捧住王教授的一只手,说,您尽管放心,租房的事,包在我身上,至于别的,我不问。

晓蓉告诉王教授房子租在秀溪弄,同时发了截图。

王教授迎着光,对截图研究了半天,才露出满意的神情。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有点犹豫。

晓蓉觉出这一点,试探着问,您是嫌远吗?跟学校只隔条小河,没有多远。

王教授答道,距离没问题。

晓蓉追问,那是为什么?

只是,只是那条小弄那个,那个,那个什么的。王教授期期艾艾起来。

晓蓉听出点意思来,我知道,您是嫌那里环境嘈杂吧,这倒是实情。那里的环境,没法同您家比,可您租房是为自由,图方便,环境挑剔不得呀。何况,陈诚的房子闹中取静,关起门来就是个幽静的小天地。

王教授跟晓蓉去看房子。

房子坐落在秀溪弄深处,是一幢面水临街的老式三层楼,各家的窗子和阳台都面向瘦长的小河,三个大门框等距离开在小楼背面,每个门框里都挤满了自行车、电瓶车和零碎杂物,幸好,有临街一道灰色围墙挡着。晓蓉没说大话,这房子确实闹中取静。室内是底楼的一个直通间,用薄板隔成两半,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这房子的格局似乎简陋了些,但它的私密性超过了王教授的预期——位于最后一个大门框内,楼上都关着,没人进出。还附有临河的小院,院角凌乱的杂物堆旁,有只大水缸,缸边靠着围墙有序排放着板皮以及积木似的框架,框架上披挂了一串湿漉漉的衣裤和毛巾,好像有人故意设置了一道保护隐私的屏障。

私密性是王教授最关心的,一进门,她就开始四处打量。院内那棵高大的桂花树,好像打开的巨伞,撑满了小院,风吹树摇,宛若世外。她透过窗户,盯着板皮和框架细看,脑海里突然勾勒出一间小屋的轮廓。突然她听到狗狗愤怒的低吼声,紧接着,果真有只小狗钻出来,伸长舌头,呼哧呼哧面对窗户端坐着,警惕地东张西望。显然,院子里有间可以拆装的小屋,她估摸着,除了堆些杂物,小狗就住在里边。她喜欢小狗,但由小狗联想到了下文,不由嘀咕出声,我住进来后,小狗咋办?

晓蓉说,小狗由陈诚管。陈诚说了,房子租您,院子让小狗住。

王教授说,房子租了我,陈诚就去不了院子,院墙上倒有个正门,但门外就是水站头,难道他每天摇船?

摇船,对啦。晓蓉笑出声来,陈诚就是这么说的。这阵子,他摇环卫船,从水站头进出院门。他打算在院墙上开个边窗,以后,就从边窗跳进跳出。

边窗?王教授疑惑了,开个边门不更好吗?

开门,要跑审批。晓蓉说,他嫌烦。

哦,打擦边球,鬼精灵。王教授笑着正欲出门,房东陈诚匆匆赶来。陈诚三十来岁模样,四方脸,体形略瘦,脑后扎了条马尾辫,额上有条疤,小眼里透着几分机灵,胳膊下夹了本蓝封面乐谱。

眼略一扫,整体打扮得还算雅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一看,王教授想笑又不敢笑。原来,陈诚的中指和小指上,都戴了枚闪亮的方头嵌宝金戒,王教授对金首饰还算内行,一下断定是地摊货。

房东陈诚语速很快,嗓音浑厚,还带点沙哑。他说,王教授,您不认得我,我倒认得您。

王教授说,咦,你认得我?

陈诚说,我早就认得您啦,您是教授,还是音协主席,大名鼎鼎,这个城市里谁不认得您?

晓蓉接道,你忘了,王教授还是中国音协会员呢。

王教授淡淡一笑,我只是披挂了一身闲职,实则教教唱歌罢了。

王教授的谦虚让陈诚愈加佩服,他毫无节制地赞美她。稍停,他调转话题,说,王教授,您不了解我,我唱歌唱得很好,蓁城不唱歌的人不知道,只要他爱唱歌,就必定知道秀溪弄有个叫陈诚的。我是蓁城市音协会员呢,算得上市里的歌星了,《声动蓁城》栏目组已通知我去复赛啦!说着,他扬了扬象征他歌星身份的那本蓝色乐谱。

王教授见陈诚清了清喉咙还想说下去,便打断了他,我马上有课,以后,我们聊天的机会多得是,我看你爱唱歌,我也是,或许我们将成为朋友哩。

王教授跟陈诚说话时,目光无意扫过他额上的疤痕。陈诚的太阳穴被刺了一下,竟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围着她打转转,这一转足足有三分钟。

王教授,您听我说。陈诚轻抚伤疤,缠住她。王教授自知撩拨了他的伤痛,不好意思走开。晓蓉对陈诚一个劲瞪眼,也无济于事。

我从小爱唱歌,上学了,父母让我业余拜师学唱歌。没想母亲早逝,父亲娶了后妈,变得没了主张。我还想拜师,后妈骂我“败家精”,不肯付学费。我据理力争,便招来一顿乱棒,伤疤就这么留下了。

王教授跟陆医生的感情起源于一年前她生日那天。下班后,王教授就等候家人为她过生日。这是丈夫病逝后她过的第一个生日,她想儿子勇勇应该是不会忘记的。

王教授拿着小孙儿乐乐爱玩的拨浪鼓,默默地站在路口张望,晚风吹着她飘萧的短发。天越来越黑,她突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幸好陆医生路过发现。至今还残存几分帅气的陆医生是王教授的中学同学,也住在这个小区,两人偶尔碰上时常一起聊两句。

小两口却看不顺眼,时常对她絮叨,别被那个穷老头骗了!没错,陆医生很穷,穷得连老婆也跟人跑了,至今,依旧和病重的老母、智障的儿子相依为命。刚才他下班路过,见她又犯眩晕症,便小心扶她回家躺下,给她倒水吃药,陪她等着家人。

很晚了,儿子儿媳还没回来。

王教授苦笑着,想说点什么,一张嘴,眼泪滑落下来。

陆医生慌忙递上纸巾,一番询问才知道今天是王教授的生日。

于是,陆医生开始煎鸡蛋,泡面,唱生日歌……

就是这一天两人的感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们一直回避着某些伤感的话题,不探讨婚姻,也不敢设想未来。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或许他们明白,地下情是最佳的选择,平时彼此尽量不打照面,主要通过微信互诉衷肠。他们多半的时候是理性的,可也有情难自抑的时候,在学校附近租房约会,就是陆医生提议,王教授拍板的。

他们去秀溪弄,大多是午休或晚餐时间,这个时间段到秀溪弄,可以避开人流高峰,以免人多眼杂。一般是陆医生先到,随后是王教授再来,有时候,碰到熟人或者进出人多时,他们也会拐到其他地方避一避再进来。虽然,他们不是偷欢,但他们还是很小心,注意避开他人目光,更不主动和熟人打招呼,因为,他们都有点名气。特别是王教授,时不时在电视里露脸,认识她的人自然多,稍有不慎,弄出什么话柄,被儿子小两口逮着,那麻烦就大了。

把木门关好,窗帘拉上,就是他俩的快乐窝。他们每次约会都情意绵绵。要是相约傍晚,王教授总会带来快餐,在说笑中,把餐盒里的粗茶淡饭吃光,不像在家里,即便饭菜可口,也味同嚼蜡。在最缠绵的时候,她竟会忘记自己的生理年龄,感觉自己跟四十来岁时一样,充满活力,以致她一次次突破自己内心划定的界限,晚上七点,八点,九点,可十点不可超越——那通常是她加班后回家的时间点。

一切那么美好,那么顺当,只有一次突然响起敲门声,他们中断了亲昵的交流,相顾彼此,顿觉慌乱。王教授说,别慌,陈诚来找我聊天了。她蹑手蹑脚走过去,透过门缝,望见一个陌生男子远去的背影,回头说,人走了,恐怕是来找陈诚的。

两人的热情降温了,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陆医生说,我老听见小院里有奇怪的动静,还有人走动的声响。

王教授说,别怕,是小黄狗,陈诚在院子里养了条小黄狗。

陆医生摇头说不像,继而话锋一转,说,怕什么?要是闹开了,你就嫁给我呗,我巴不得呢。我这都是为你好。

王教授没吭声,只是别有深意地回望他一眼。

他们轻轻掀开窗帘一角,环顾小院,午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一丝一丝倾泻下来,那条小狗披着一身细碎的光片,静静地坐着,像监督着屋内的人,也像看护着这房子。陆医生指着水缸边的一袋狗粮说,狗粮挺贵的,你说陈诚的日子难过,怎么养得起这小狗?

穷人有穷人的爱好,王教授笑着说,听说小狗是他外婆生前的宠物。她顿了顿,又说,陈诚爱好多着呢,除了养狗,还爱唱歌,是市音协会员呢。

陆医生问,陈诚的老婆支持吗?

王教授说,陈诚还是单身,没娘,父亲胆小怕事,后妈心狠手辣,逼得他逃到外婆家,与外公外婆相依为命数十年。

陆医生默然,半晌才说,那陈诚的外婆外公,你见过吗?

王教授说,没见过,去年,外公外婆相继过世了,给他留下了这房子,还有这条狗。

我真想看看那一家子的照片,包括他母亲。陆医生说,可惜他把房子弄得太干净了,一张照片也找不到。

他们这么说着,热情一点点地冷了下来,紧握的手也渐渐松开。

陆医生突然走过去扭扭门锁。

王教授明白他的意思,说,门锁换了,是当着晓蓉面换的,三把钥匙晓蓉都交给我了,其中一把我给了你。她沉吟一会儿,又说,这房子里外都是安全的。

理论上,房子里外都是安全的,实际上却并不安全。

有一天,王教授去晨练,刚走出大院,就看到正在跑步的陆医生,四目相触,心领神会,两人先后去了秀溪弄。

这是个礼拜天,小弄里人流穿梭。他左等右等才等到她。她进门就说后悔了,以后节假日来不得,这小弄里人多眼杂,我刚要拐进来,路边有个提着马桶的老太太,突然停下来,对我笑着说,哟,是王教授呀,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幸好,我突然想起了林鹏,就用家访搪塞了过去,老太太不会尾随我吧?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