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与B面
作者: 范小青一
A面
许贵小的时候,父亲在外面打工,过一阵会寄点钱回来。没有规律,有多少算多少。许贵的母亲拿到汇款单,就到镇上的邮局去取钱。
现在轮到许贵了,他每个月的工资也都要往回打,有时还不止一个月一次,也同样没有规律。不过现在他不用去邮局汇款,那边也不用去邮局取钱,都是微信转账,一瞬间钱就没了。许贵的钱也不是给父母的,父母老了,农村的老人,只要不生病,花不了什么钱。他的钱是转给他对象的,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女孩子,早几年经媒人介绍,互相也看得上眼,就谈上了。对象没有跟着他出来打工,而是在镇上的加工厂工作,也有工资收入,但是女孩子喜欢消费,成天拿着个手机搞网购,钱就这么三文不值两文地花掉了。
对象没有开口向许贵要钱,但是她经常告诉许贵,昨天购了什么,今天又购了什么,明天还想购什么。许贵替她算算,一个月的开销肯定超出收入,她是入不敷出的。
所以许贵按月给她零花钱,两三年来一直没有停过。尤其是近两年,许贵在单位工作表现得好,得到信任,逢年过节别人回家,领导却希望他能留下值班,给他的工资不止翻三倍,而是翻五倍。
这么搞了两年,许贵都没能回家过年,再到第三年,他终于回去了。
这时候,对象家的房子也翻新了,一切都有了新气象。其中最新的气象,就是对象已经有了新的对象,而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新的对象叫贵强。
两个对象的名字里都有个“贵”字,这样看起来,对象和这个“贵”字真的有缘呢。只是此“贵”和彼“贵”还是不一样,名字叫“贵”到底还是不如姓“贵”更强一点。
那天许贵到对象家的时候,贵强正在她家和未来的老丈人喝酒,你走一个我走一个的,喝得正带劲呢。看到许贵进去,他们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没怎么当回事,说,她在里屋呢。
他两个倒显得大气,好像买卖不成仁义在那样。
许贵进了里屋,对象说,贵,你来啦。
许贵有点怀疑,在外屋喝酒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对象。难道他对象找了新对象的传言,只是一个谣言,或者是一个谎言?
对象很聪明地看穿了许贵的疑问,就告诉他,贵啊,你没看错,那个就是我的新对象,叫贵强。我们已经定了婚期,大年初五。
许贵愣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既然有了别的对象,为什么还收我的钱?
说完他有点后悔,因为这样说,好像一切都是钱的事情了,其实不是。
只是许贵的思路一时堵塞住了,除了说钱的事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象笑眯眯地说,贵,我没有让你给我,但是你既然给了我,我再退给你的话,你会以为我生你的气了。
许贵的思路终于有点通了,他说,但是,你另外找了对象也不告诉我。
对象说,我告诉你,你还是要生气,我不想你生气嘛。
许贵真的有点生气了,说,一张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你有理。
对象说,你看你看,你真的生气了。我就知道你会生气的,我想了个办法,你听听行不行?
许贵说,什么办法?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
对象说,等一会儿我跟你睡一觉,算是报答你的。
许贵心里又甜又酸,对象其实还是蛮保守的,以前许贵也曾经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对象不同意,现在她却变得主动了。只可惜,对许贵来说,这样的主动,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许贵也很激动。但他还是有理智的,他说,那,那你对象——那个贵强,他怎么办?
对象说,他本来也没有要住在这里,就是来和我爹商量婚事的。吃完饭他就要走的,你别管他。
许贵还是不敢相信,说,那你爹也不会同意的呀。
对象笑说,傻样,我教你。
对象就带着许贵从里屋走到外屋,和她爹以及贵强道了别,然后带着他出门绕到后窗,再从窗户里爬进来。
对象驾轻就熟,好像经常干这事,不过许贵只顾着自己要做的事,其他也就不多想了。
等到对象的新对象走了,对象的爹也睡下后,对象就招呼许贵,来呀来呀。
许贵有点激动和兴奋,他喝了几口水,赶紧脱了衣裤,钻进对象的被窝。刚要做事的时候,他忽然问,你有没有跟他搞过?
对象捶了他一下,发嗲说,你说呢?
许贵心里咯噔一下,浑身都软了,又犯困。越急越不行,怎么也搞不起来,对象躺在那里咯咯咯地笑。
许贵又急又羞,大冬天的,头上竟然冒汗了。
对象体贴地说,可能回来的路上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许贵说,那我休息一天,明天还能再来吗?
对象说,你想得美,我又不是小姐——看到许贵的一张苦脸,对象拍了拍他的脸,安慰说,这样吧,你今天就别走了,就睡这儿,我俩也算是一夜夫妻了。
许贵开始对对象很生气,她另找了对象不告诉他,还一直收他的钱,但是现在他的气也消了,他计划着先睡一会儿,睡出了力气再搞她。
结果还没有计划完,他就睡着了。他真是累着了。
后来许贵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鸡叫,许久没有听到家乡的鸡叫了,许贵在半清醒的状态下,想起了临睡前的那个主意。他想爬起来,可一翻身又睡着了。这回许贵睡得更沉,鸡鸣也叫不醒他了。
然后许贵就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也没有干,等于白在对象床上睡了一晚。许贵侧过头看看对象,对象背朝着他,睡得正香。他怕她醒来后嘲笑他,赶紧悄悄地爬起来,套上衣服,仍然从窗子里翻出去。许贵逃跑时被一条狗看见了,吼了他几声。
许贵感觉有点冤,做贼似的,却什么也没有偷着。
又想,怎么是做贼呢?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叫人家给偷了去。这么想着,他又觉得有点冤。
总之许贵的心情不好。早晨的空气是清新,可是许贵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心里却是浑浑噩噩的不清新。他想回自己家去,可是走了几步,又不想回去了。没意思,家里只 有两个老的,不仅死气沉沉,还老糊涂了,他要是不开口喊他们,他们好像都不知道他是他们的儿子。
许贵现在有点后悔,还不如留在单位加班呢,和女同事在一起说说笑笑,嗑嗑瓜子,那才像过年的样子。
不过他又想,如果是那样的话,明年回来时,对象恐怕已经抱着姓贵的孩子了。
许贵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但是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朝着车站的方向。许贵心里也渐渐明白,他该走了。
许贵折回家拿了自己的背包,和父母说了一声,我走了。
父母都有点老糊涂,也不知道许贵要“走”是要到哪里去。许贵临出门时,听到他们在互相探问,一个说,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贵吧,他要到哪里去?
另一个说,开学了吧,要上课去。
许贵在他们的对话声中走了出去。
绿皮的长途列车,过去是慢车,现在叫直快。虽然有了个“快”字,但它仍然是所有铁路线上最慢的车,每天在许贵家乡的小站王古站停一下,从南边过来是下午到站,从北边过来是上午到站。许贵看了一下时间,得赶紧了,否则赶不上今天南去的车。
还好,走了不远,他碰到了村上的许富生。许富生骑着摩托车到镇上去办年货,说是前些时候一直在外面跑生意,马不停蹄的,到现在年货都没办,不知镇上的店还开着没。
许富生捎了他一段,还和他说了些村里的事情。许贵并不爱听,总觉得这些事情离他很远,好像他打出生起就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许富生说的那些人他也都不认得,但是为了表示对许富生的尊重,他还是听了,并且嗯嗯啊啊地应答着。
快到王古镇时,迎面一辆警车呜呜叫着开过来,擦着他们身边过去了。许富生说,不知哪家又打架了。唉,何必呢,都要过年了。
许贵说,村里经常有人家打架吗?
许富生说,那倒没有。
许贵也没往心上去。很快就到了王古镇,许富生说,贵啊,我急着去办事,不往前送你了。你走过去,走快点,能赶上车。
许贵谢过许富生,正要别过,许富生忽然说,咦,不对呀,你怎么就走了呢,你不是昨天刚回来吗?年都没过,你就走呀?
许贵没来由地心里一慌,赶紧扯个谎说,单位来电话了,要紧急加班,让我马上赶回去。他怕许富生不相信,又补充说,加班工资翻好几倍呢。
许富生虽然点了点头,但是嘴上却说,哪有这样的,过年都不让人过,那一年苦到头,还指望个啥呢。
他也不再和许贵多话,急着办事去了。
许贵再步行一段,就到了王古站,时间还充裕。许贵早已习惯用手机买车票,但他还是往售票窗口走过去。售票窗口那里空空的,售票员看了他一眼,听他说买去广州的车票,还重新问了一遍,广州?
等许贵再次确认,她才将票打了出来。
许贵理解她的疑惑,他看了一眼候车室,人确实不多。年关之下,坐火车出发的,多半就近走个亲戚,或者办个什么家长里短的小事,坐一两站也就到了,像他这样买长途车票出远门的,基本没有。
毕竟,大家都朝着年的方向赶路呀。
其实许贵是认得售票员的,她是他的初中同学,可是她没有认出许贵来。许贵一直在等她想起来,但她一直没有想起来。
许贵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你是在王古初中上的学吧?
售票员说是,朝他瞄了一眼,还是没有认出他来,她的眼神有点寡淡。
许贵说,嘿,你不记得了,我是许贵呀。你同学,同班的。
那售票员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用眼睛丈量了他的身高,最后摇头说,你才不是,许贵我记得的,个子很矮的,绰号“小僵块”。
许贵说,初中那时候,我个子是不高,我发育晚——
售票员笑了起来,说,得了吧,别来这一套。前几年我们同学聚会许贵还来参加的,他一直就没怎么长高,天生的矮冬瓜。
许贵手里捏着车票和身份证,才想起把身份证递给她看,说,你看,我的身份证上就是许贵。
售票员又笑了笑,说,身份证上叫许贵,也不一定你就是许贵——我是说,你可能是另一个许贵。当然也可能你这个身份证——嘿嘿——这个我们见多了。
她死活不认他,许贵也没办法。好在他对她也没什么想法,虽然对象有了新对象,他也不至于急吼吼地给自己也找个新对象。他看了看售票员的身材,心想,还说我“小僵块”呢,自己的胸像块门板。
无话,他们就此别过。
火车快到的时候,许贵在站台上看了看周围几个等车的,面孔似熟非熟,名字叫不出,也不确定是哪个村哪个镇的。
后来又来了两个人,行色匆匆的样子,站定了就点了根烟抽,好像要镇定一下神经似的。他们凑在近处聊天,许贵似乎听到一耳朵,是“大树村”三个字。
大树村就是许贵对象家所在的村子,这两个人议论说那个村子啥啥的,许贵并没有听见。大树村不过一个乡下小村子,太普通了,没那么金贵,谁爱说谁说,爱说啥说啥。别说对象已经有了新对象,就算对象还是他对象,许贵也不往心里去。
火车来了,他们上了同一节车厢,车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跳了上来,拍着胸口说,哎哟,差一点赶不上——
有个人说,怎么不早点出来?
另一个说,不会是堵车吧。
大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乡下人,但是看起来都见过点世面了,知道城里堵车的情形。
那个跳上来的人也跟着笑了笑,说,想去大树村看一眼热闹,差点迟了。他看大家都等着他说大树村有什么热闹,又补充说,可惜没看着,路都给警察封住了。
那两个在站台上说“大树村”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说,我说的吧,真是大树村哎。
另一个人则神神秘秘地问最后上来的那个人,你听说是什么事了吗?
那个人立刻夸张地抬高了嗓门说,死人了,死人了!警察都去了,听说一大早就报案了——
有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联想到自己年迈的父母了,脱口问道,是老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