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章(短篇)

作者: 刘剑波

6月25日晚上我去看奶奶,奶奶问我女朋友的情况。奶奶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景,就是在离开人世之前能参加我的婚礼。如果从大学算起,27岁的我已经谈了半打女朋友了,眼下这个是刚认识的,正处于热身阶段。奶奶再三追问,这个女孩漂不漂亮?快带来给奶奶看看,顺便给她个红包!我的几位前女友都享受过奶奶的红包。也就是说,奶奶已经平白无故牺牲六个红包了。

妈妈总是说,奶奶是棵摇钱树。当我从妈妈嘴里知道奶奶每个月可以领到一万五千元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刚退休的妈妈,每个月的养老金只有奶奶的七分之一。而我在银行累死累活,月工资只有奶奶的三分之一。妈妈说,奶奶早就不买新衣服了,伙食也以素为主,一个月的花销不到两千,所以我们要照顾好奶奶这棵摇钱树。

正说着话,奶奶的手机响了。顺便说一下,奶奶是在5年前开始玩智能手机的,那时奶奶85岁。跟所有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一样,85岁的奶奶精神矍铄,身子骨儿硬朗,还去老年大学学书画。奶奶有了手机后就迷上了微信,加了很多好友。奶奶最重要的好友叫兰桂英,河北邯郸人,跟奶奶同年参军、同年入党、同年当上护士长、同年被授少尉军衔。奶奶是在1947年初参加革命的,她当兵的第一仗,就是打孟良崮,那时她才16岁。她在前线给伤员喂饭,包扎伤口,并且用歌声减轻伤员的疼痛。有一次因为人手不够,奶奶和一位支前民工硬是一口气把伤员抬到七里外的野战医院。人们被这位瘦小的少女感动了,有位战地记者穿越火线来采访奶奶。很快,奶奶的事迹登了报,在前线广为传颂。那位战地记者后来成了我爷爷。

兰桂英与奶奶亲如手足,情同姊妹。1963年奶奶复员离开驻扎在福建永安的103医院时,兰桂英送奶奶上火车。当火车一声长啸驶离站台,兰桂英一边哭一边追赶,直到火车消失在远方。几天后,奶奶收到兰桂英寄来的长信。信纸上有兰桂英的大片泪迹,字被洇得模糊不清。兰桂英在信中说:“那列车就像从我手中滑出的缰绳,我觉得自己是被列车遗弃的人,而那根缰绳牢牢捆缚着你的命运。”“我被困在对你的思念中了,无法解脱。”兰桂英一直用部队信笺给奶奶写信。奶奶装了住宅电话后,兰桂英就隔三岔五打电话来。奶奶说,不用这么勤,浪费电话费。兰桂英说,我这是干休所的电话,一天打24小时都不收费。奶奶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有炫耀的意味。兰桂英离休时已经是师级干部了。奶奶总是伤感地说,要是她当年留在部队,现在至少也是师级了,也会和兰桂英一样在南国颐养天年。有一次我在奶奶的朋友圈里看到兰桂英的照片。奶奶说兰桂英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很多军区首长都追求她。如今我看到的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太太。

奶奶今年已经90岁,她仿佛来到了时间的顶点,从那里开始,她像流沙般向两边滑落,滑进回忆的泥沼和衰老的陷阱。奶奶耳背得越来越厉害,不用助听器根本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有时我打电话给她,而她又没戴助听器,她就会在电话那头惊恐地问,你是谁,你是谁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一个半夜的旅人,当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房时,却发现门紧锁着。

随着听力的衰退,奶奶的记性也会突然短路。有一次我去看她,她问我,你大学快毕业了吧?我没告诉她我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我不忍心向生命正在快速凋零的奶奶揭示真相。我只是顺水推舟地说,快了,快了。以前,奶奶每天都会用放大镜在手机上看新闻,了解国内外大事。现在奶奶却对新闻漠不关心了,也懒于跟好友聊天。手机不再是奶奶生活中一样重要的东西,它被奶奶触碰的次数越来越少。它寂寞地躺在茶几上,蒙上了尘埃。

爷爷在世的时候,喜欢看央视戏曲频道,电视整天开着。爷爷去世后,奶奶再也不开电视了。奶奶整天呆坐在沙发上,呆坐在一片空茫的静寂里,既像打瞌睡,又像冥想。给我的感觉是,奶奶疲倦了,厌世了,除了兰桂英的电话,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兴趣了。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年轻时内心很辽阔,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年纪变老,他的领地会越来越小,最后就萎缩成骨灰盒那么小的方寸之地。

奶奶说,你看一下,谁打来的。我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对奶奶说,是兰桂英。奶奶赶紧接过去。兰桂英出现在屏幕上,乐呵呵地笑着,露出空洞洞的嘴巴,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牙齿了。兰子啊,你碰到什么喜事了?奶奶总是叫兰桂英兰子。兰桂英总是叫奶奶老孙。兰桂英说,老孙啊,你没看到我脖子上挂的东西吗?

奶奶拿起放大镜,眯着眼看起来。兰子啊,谁给你发奖章了?兰桂英纠正道,不是奖章,是纪念章,入党超过50年的老同志都有。奶奶愣住了,兰子,我和你都是同一年入党的,我怎么没有啊?兰桂英说,不可能,我们都是1950年入的党,党龄都70年了,更应该有。奶奶着急起来,我真的没有!兰桂英说,再过几天就是建党100周年了,听说纪念章在“七一”前都要发到位,你再等等吧,说不定明天就发给你了。

跟兰桂英通完电话,奶奶就抓着我的手不停地唠叨,兰桂英有,我怎么没有啊?兰桂英有,我怎么没有啊?奶奶的手指瘦骨嶙峋,都快掐进我皮肤里去了,疼得我直咧嘴。

我知道,兰桂英脖子上挂的是“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颁发对象是党龄达到50周年的党员,在“七一”前夕,全国710多万老党员都能获颁纪念章。奶奶无疑是710万之一,可是她怎么没拿到纪念章呢?

我用手机上网搜了搜,我们这个小城,早在几天前就完成了颁发纪念章的工作,而党龄超过70年的老同志,均由县领导亲自上门颁授。我没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我说,兰桂英不是让你再等等吗?

也许,奶奶睡一觉就把纪念章忘了,甚至会忘了跟兰桂英视频这件事。我借口有事,拔脚离开了奶奶家。我知道,要是我再不溜走,奶奶便会将她的一堆相册捧出来。观摩老照片,是我每次来看奶奶的保留节目。奶奶年轻时拍了那么多照片,当然与我当摄影师的爷爷有关。每次我硬着头皮翻看那些已经发黄的老照片时,奶奶都会一一介绍它们诞生的经过。对往事奶奶记得特别清楚,她眉飞色舞,眼神熠熠生辉,完全沉浸在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中。

那些老照片大多拍摄于20世纪50年代,背景不是部队大院,就是山坡,河流,树林。奶奶穿着军装,或佯装读书,或忸怩作态地蹲在花丛旁,伸长脖子去嗅花朵的香味,或穿着白大褂,听诊器插在口袋里,站在楼梯旁,做出上楼的样子。她把刘海全塞进军帽,露出光洁的额头,领章则从白大褂的翻领中脱颖而出。有很多是奶奶和她的战友、同事假日出去游玩的照片,兰桂英的身影无处不在。即便是休闲的日子,奶奶也照样穿着军装。而很多家居照,奶奶抱着我幼小的爸爸和姑妈面对镜头时也是军装在身。

我早就腻烦了那些老照片,每次我去看奶奶,都会借故迅速撤离。我跨出门回头的那一刻,会看到奶奶失落的神情。我估计,除了她的宝贝孙子,再也没有谁看她的老照片了。我不想再看奶奶的老照片,还有一个原因:穿着军装的奶奶在老照片里英姿飒爽,而现实中的奶奶是那么衰老枯萎,不忍目睹,我无法接受时光对她身体的摧残。

一大早我就被爸爸的电话吵醒了。我埋怨地说,您这个电话打得也太早了吧?爸爸委屈地说,你奶奶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我又跟谁说去?原来奶奶为纪念章的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让爸爸给她想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啊,这事还得你去张罗。爸爸在遥远的拉萨说。我说,等您和妈妈回来再说吧,我工作忙,脱不开身。爸爸说,再过几天就是“七一”了,等我们旅游回来,黄花菜早就凉了。

我去奶奶家时,钟点工已经来了,正在拖地板。奶奶还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不过一看到我,奶奶就来了精神。奶奶总是说,我是她的灵丹妙药。我搀着奶奶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给她戴上助听器。我对奶奶说,纪念章的事我来解决。

奶奶从乡下医院退休搬到小城后,一直在县卫生局过组织生活。以前我曾问过爸爸,什么叫过组织生活。爸爸说,就是退休的老党员聚到一起,读读报纸,聊聊时事,谈谈心得,喝喝茶水。爸爸经常劝奶奶不要去了,“你年纪大了,路这么远,我们又没空送,安全上有个好歹可不是闹着玩的”。奶奶根本不听,照常去卫生局过组织生活。她背着当年从部队带回来的已经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面放着笔记本、水笔、老花镜、保温杯、钱包,乘公交穿过整个小城去卫生局。小城的公交车说是20分钟一班,实际上半个小时也不会来。我经常看到候车的人们脖子抻得像鸭子,朝来车的方向望穿秋水。前年冬天,我开车路过一个站台,恰巧看到奶奶。她裹着围巾,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让奶奶坐我的车,奶奶不愿,说不想耽误我时间。我问奶奶等了多久,奶奶说快一个小时了,最后还是我把奶奶拽上了车。

我想去卫生局讨个说法,但奶奶说,她的组织关系已经在几个月前转到居委会了。居委会离小区不远,一个姓陶的姑娘接待了我。她是小区的网格员。小陶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听我说明来意,说我认识你奶奶,一位老革命对不对?小陶领我到隔壁见负责党建工作的刘大姐。我直截了当地对刘大姐说,我奶奶孙小姗是一位有着70年党龄的老党员,可她老人家还没拿到纪念章。

刘大姐说,我知道你奶奶,她是1980年入党的,党龄满打满算41年,不符合获颁纪念章的条件。刘大姐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说,我奶奶是16岁参加革命的,怎么可能是1980年入党呢?刘大姐坐到电脑前,用鼠标点开桌面上的文件夹,说,你来看,这是卫生局转来的材料。我凑近去看,没错,表格里填的入党时间确实是1980年。

我对刘大姐说,这肯定搞错了,我奶奶是1950年入党的,您看能不能给她老人家补发一个纪念章?刘大姐说,你奶奶的入党时间,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以资料为准。我说,电脑资料也是人输入的啊。刘大姐说,你说得没错,所以你得去卫生局让他们把你奶奶的入党时间改过来,把组织关系重新转到我们居委会来,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纪念章了。

我从居委会出来时接到钟点工的电话。奶奶耳背得厉害,跟她打电话太费劲了,所以有事都由钟点工代劳,再让钟点工转述。钟点工说,奶奶让我问问你,问题解决了吗?还有,奶奶让你来吃午饭。我说,请转告奶奶,问题很快就能解决了。我中午有事,不来吃了。说实话,我越来越怕去奶奶家了。

下午去卫生局,一位姓康的主任接待了我。康主任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解奶奶的情况。你奶奶是山东人,对不对?我认识她。康主任说,就是由他经手将奶奶的组织关系转到居委会去的。康主任把我领到档案室,找到奶奶的材料袋,从里面抽出一张手写的公函,大意是“现将孙小姗同志的组织关系转到你处”云云,落款是坎沙乡卫生院党支部,时间是1986年。坎沙乡卫生院就是奶奶以前工作的医院,在这封公函里,奶奶的入党时间写的是1980年。

我说,这肯定不对,我奶奶16岁就参加革命了,怎么可能1980年才入党呢?康主任说,我也觉得蹊跷,可是材料上就是这么写的。你看啊,8跟5是不是有点像?所以笔误是完全可能的。我央求他把奶奶的入党时间改成“1950”,再告知居委会。

这不可以改的,康主任说,因为你奶奶的入党时间不是我们搞错的,要改也要找当时坎沙乡卫生院具体负责的同志来改。我问,能找到吗?康主任说,这很难说。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还是钟点工打来的,替奶奶问我事情是不是解决了,奶奶在家里急得上火。我让钟点工等消息,就把手机关了。我又问康主任为什么很难,康主任说,坎沙乡卫生院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撤并了,人员四处流散,一大半的人不是退休就是去世了。毕竟30年了,有多少东西能经得起30年的淘洗呢?

从卫生局出来后,我没去奶奶家汇报情况,而是打电话给女朋友,问她现在能不能出来。我开机后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是奶奶家的号码,也没理会。

女朋友问我,去星巴克喝咖啡吗?我说,好久没看电影了,能陪我看场电影吗?女朋友说,我也好久没看了,正想看呢。哈,一拍即合。我们约好在市中心的环球影院碰头。本周有部热映电影,《守岛人》,豆瓣评分较高。这是一部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有不少泪点。从放映厅出来时,我发现女朋友的眼睛红红的。

我带女朋友去吃烧烤,一边吃一边盘算到哪儿去开钟点房。我发现,恋爱谈多了,那种叫“爱”的东西就流失了,只剩下欲望,而欲望带来的,除了欢愉,就是麻木。

和女朋友从钟点房出来时已是午夜。我先送她回家。女朋友下车后,我拿起一直搁在副驾座上的手机,才发现又关机了。我想了想,应该是进钟点房后把手机关上的。

一连串未接电话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都是爸爸打来的,我立时头大了。我看了看时间,爸爸最后一次打来,是在一小时前,那时我和女朋友正在床上。我又点开微信,有爸爸发来的几条语音,时间也是在一小时前。显然,爸爸打不通我的电话,只好发微信了。爸爸质问我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接奶奶的电话,你奶奶快要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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