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底色

作者: 陶丽群

我对她是拒绝的,这种拒绝深入骨髓,但里面没有怨恨的成分,更多是源于她对我的冷漠与排斥,使我对她产生一种情绪上的对抗。我对她的印象从来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因此始终无法对她进行全面叙述。我的语言永远无法触及她的全部。我还在她怀中之时,脚步所到之处也总是在她的局部里,比如一块稻田,一畦菜地,一处斜坡……离开之后,偶尔回忆触及她,也总是某一处落在脑海里,我的回忆往往只凝固于这一部分之上。可以说她在我心里的印象始终是支离破碎的,我从未明白,这种破碎的印象到底基于何种因由:是她原本就过于复杂,还是我未曾将自己真正融入于她?

抗拒意识始于八岁那年一个夏季的傍晚,完全是突如其来的,她在忽然之间向我呈现出一副之前从未见识过的陌生面孔。

那个傍晚其实和平时一样,晚霞铺展在熟悉的天际边。破旧的水井房之外是一大片稻田,早稻尚未全部收割完毕,稻田里有忙碌的人影。在她的气息中,有炊烟、稻香、排泄在路边的牲畜粪便味、带着泥土腥味的水汽,一切都是我从小熟悉并习惯的。从水井房门口一直到落满浮尘的大路边,排着长长一排空水桶。水井房里的水龙头永远像一位耐性极好的老人,细水长流,不紧不慢,并不理会人们火灶上急等注水的锅盆。无论何时,水井房矮小而破损的房屋前总是排着一列等待盛满的空水桶。村人们从来也没想过要多打一个龙头,以加快接水的速度。那天傍晚,家里的两只铁皮水桶也夹在其间,慢腾腾向前挪动。父亲就在水井房外那片稻田中收获他操劳了半年的收成,我一喊,他便会急匆匆地穿过田野中的小径返回,挑走接满水的铁皮桶。

我不记得这项等水的家务活是何时落到我身上的,或许是从我开始挑得动两只空水桶那时起。每次快轮到我接水时,我便飞奔去将父亲唤来。我们父女默契配合完成这项家务。我夹在村人中间,张望水井房之上铺满晚霞的天空:那里空旷辽阔,没有一只鸟的影子。那一角天空也是我所熟悉的,我已经多次在相同的时间和角度打量过它。有时候它会蒙上一层乌云,将落日的融融余晖遮蔽,给大地投下一片阴影。

那时候我所理解的阴影,仅限于乌云遮蔽日光之后投射下的斑块。这种自然界的阴影,并不足以让幼小的我产生任何情感上的波澜。然而那天傍晚,一种在我日后人生之路常见的阴影降临到我的生命。叫他甲乙丙丁都行,赋予他过于明确的姓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从那以后,我发现他当时的言行并非仅仅代表他这个单独的个体,而是属于整体,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属于她——村庄,我毕生都难以回避的出生之地。他姗姗来迟,个子很高大,挑着两只空桶在等水的队伍中来回走动。他的行为毫无疑问让我感到疑惑,因为最后到达的人应该是排在队伍之后的。然而那个傍晚他打破了这个惯例。他来回走了两趟,而后坚定地停在我身边,把我从队伍中轻飘飘地拽出来。他的手臂力量之大,让八岁的我毫无招架之力。我的两只空桶也被拎出来,置于旁边的空地上。它们脱离了原本的秩序后,显得异常突兀和孤独。

“姓陶的,到后面排队去。”

这是他以蛮横之力侵占我的位置后,给出的唯一解释。我惊愕地站在被抛弃于秩序之外的两只空桶边,手足无措。我感到愤怒,这种愤怒屈于他的强势后渐渐变成满腹委屈。我目光慌乱地看向排队的人群,然而他们对一个孩子的求助视若无睹。

最后我拎着两只空桶重新排到长长的队伍之后。我并未将这件事情告知父亲,我隐约感到一种耻辱,不想将这种隐秘而难堪的感觉传递出去。我平生第一次开始独自思考:为什么会选择我?甲完全可以选一个比我更弱小的孩子,然而他却来回走了几趟之后选择了我。最后我想到他说的那句话:姓陶的,到后面排队去。对于姓氏的起源,我并未有任何研究,觉得这不过是和家中的许多物件一样,椅子,凳子,饭碗,筷子,只是一个区分物事的符号。然而这个傍晚,甲的话让我逐渐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开始渐渐变得敏感,想要找寻事件内部的真相。在这个村庄里,有两大势均力敌的大姓,唯独我们家自成一体,因为我们家并非原住民,是到了父亲这一代才从山区搬迁来这个村庄的。我们的根基不在这个村子里,这片土地未曾流淌过我们祖先的血汗,也未曾埋葬过我们祖先的肉身。

这个看似平静的傍晚,最终成为我生命成长的一个转折点,只是一瞬间,我接触并了解到生活中的某一种本质真相。

童年的所有乐趣在那个傍晚消失殆尽。之后所有的成长岁月,我变得小心翼翼,极像一只时刻准备防御某种不可知也看不见的进攻力量的敏感小兽。我打量村庄那些残损的土墙头,那一扇扇半开半合的门窗,迎面而来的每张面孔,每种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以及每个走进我家院门的村人所持的态度和说话的口气。我发现父亲卑微的笑容以及毫无原则的殷勤,他应承下所有乡邻的请求,帮忙修筑破败的厨房和牲口圈,却通常落不着一顿茶饭。之前我从未仔细留意这样的事情,但它实际上早就成为我们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村庄里很多人家的事情,堂而皇之地入侵我们家的生活,并且主次不分,有时还本末倒置。父亲常常搁置自家的活计而先满足乡邻的请求。这种荒诞行径导致我们家的生活通常处于一种鸡飞狗跳的状态。母亲实际上也是懦弱的,她对上门请求的乡邻同样毫无招架之力。在一块尚未能站稳脚跟的土地上,唯有谦卑与顺从,泪水和愤怒没有任何意义。她只好将种种愤懑发泄于父亲身上,发泄于她的骨肉身上。而我和父亲的委屈则被逼入一条死胡同,无路可去,它们转化为一种内在的尖锐情绪,一点一点刺伤我们的肉身和心灵。

我逐渐对村庄有了清晰的认知,尽管我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我的胞衣埋在她的泥土之下,而她并未真正接受过我,她传递给我的情感,始终是有意的冷漠和疏离。

我和父亲之间是相互体恤的,而母亲自身的眼界和心胸只能让她深陷于家里的柴米油盐。她生命的全部期望是能早日让家庭的根基深厚起来,不被力量庞大的“整体”另眼相待,却从不曾去想如何改变。在我日渐成长起来之后,父亲和我就开始了一场艰辛而漫长的逃离之旅。于父亲而言这种行径充满矛盾,他倾尽一切从山区里出来,现在又倾尽一切想要从村庄逃离出去。很显然,他的肉身再也无法从这个村庄彻底脱离出去了,而作为他生命之延续的我,另外一个生命伦理意义上的他,是能够助他实现这个愿望的。他把全部的精力用在给我铺就走出村庄的人生之路上,屋檐的破损,墙壁的开裂,院墙的倒塌,于他而言不再重要,他在一切能敷衍的事情上敷衍,也开始学会拒绝一切理直气壮的请求。他的行为无疑得罪了庞大的整体,是在挑战整体的秩序和规则,而支撑父亲此举的全部力量是我从学校拿回来的一张张奖状。它们张贴在我家斑驳破旧的黄泥墙上,让父亲觉得如置身辉煌屋宇,并给他指明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突围方向。

父亲这个角色,在人类的生命长河中,代表思想、权威、原则、法律、秩序,负责教导孩子应付和解决来到这个世界所面对的问题。这个角色的品性是果敢而坚定的,他对孩子所展现出来的爱远远要比母亲坚硬和苛刻得多。因为唯有铁一样质感坚硬的严苛要求,才有可能助其实现期望。

我记得父亲多次将我关在小黑屋里。那是一间偏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迎纳屋外的光线。这间屋子用来堆放农具和已经废弃的旧家具,还有祖父母百年之后的两副白板棺材。站在这两具棺材面前,无端端便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逼面而来,那是死亡的沉重气息。屋子拥挤,黑暗,潮湿,蜈蚣和老鼠冷不丁出没。关上木门,小屋便成了盛满黑暗的幽深之洞。

父亲的惩罚是沉默的,他从来不屑于任何解释,试卷上的分数便是最直观的参考标准。若降一分半分,他便拽起我的胳膊往偏房拉,在门口将我往门洞里一推,关门,落锁。我对厚重的木门拳打脚踢,但任何哭叫都无济于事。当屋外的白天置换成黑夜时,我彻底被黑暗吞没了。假如一个人长期处于黑暗的环境之中,他便会明白,黑暗其实是有力量的。我在深重的黑暗中,感受到一种逼迫身心的压力:那是一种恐惧,以及对这种恐惧的无能为力。在这种压力之下,我本能地恢复到人的最初状态——在门边蹲下来,两只细小的胳膊怀抱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中间,尽可能地将黑暗之中的肉身缩小,再缩小。当我的个子变得越来越高之后,这种动作难度变大了,与此同时,对黑暗的抗压力量似乎也变得强大起来。我不再一心沉浸于黑暗本身,而是留心屋外的一切声响:鸡飞狗跳的声音,邻人争执的声音,池塘的虫鸣蛙叫,这些热气腾腾的声响一点点将我内心的恐惧驱赶走。我在黑暗中努力平息内心的恐惧,并渐渐适应所置身的黑暗。整个小学生涯,我在那间偏房里度过了无数个夜晚,对于黑暗的适应能力,远远要比同龄人强大得多。这逐渐内化成为我身上一种对抗压力的品质,在我步入社会之后,任何逆境与压力对我来说都不再是什么难解的大问题。

父亲和我千辛万苦追求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我成功地逃离了村庄,逃离了那个整体力量的掌控。当我把户口从村庄迁入城市时,在乡邻的祝贺声中,父亲与我相对而坐,无动于衷。我们默默无语,有一种长途跋涉之后到达终点的虚弱感。这个极为漫长的过程不仅耗去了我们享受日常生活的能力,也几乎耗去了我们享受成功喜悦的能力。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像父女,更像一对配合默契的战友,甘苦与共,生死相依。

母亲有时候会嫉妒我对父亲的袒护,她觉得我应该是她的,她用温热的血液和奶水孕育了我最初的生命,我自她而来,最终也应该归属于她。她对我的人生规划,就是在本村结一门姻缘,寻找到可供依靠的强大外部力量,最终得以融入整体之中。对于我的离开,她表现出一个母亲强悍的占有欲,扬言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事实上,我们早就“断绝”过。在我读小学三年级到五年级的两年时间里,她离家出走,没有人知道具体原因,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永远不会理解在这两年光阴里,我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成长,又形成了怎样的品性。即便她日后重返家庭,想要加倍弥补,然而那段因为缺乏母爱而充满恐惧的岁月已经成为我命运的一部分,无可更改,更无从去弥补。

我最终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村庄,带着连根拔起的决绝。行走在通往村外的碎石路上,那些黄泥土坯房、矮墙、熟悉的面孔、稻田、菜地、清风、暖阳……鲜明而又模糊,渐次退于我的身后,淡出我的视线。村庄于我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对我的掌控。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不到二十岁,我还未能全部明白,人生除了看得见的“现实生活”,还有看不见的“命运”。

有很多年,我一直在外面过年,当新年的烟花在午夜黑沉沉的夜空中骤然绽放时,我也和邻居们一样仰望绚烂的光华,感到满足和欣喜。那是一种已经落地生根般的踏实感。偶尔我也会在烟花落尽、夜空恢复宁静的某一瞬间,想起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距离并不算遥远的村庄,想起她的夜晚与白昼,穿巷而过的冷风,落在屋檐上的斜雨,以及雨后泥泞的泥巴路。但那仅仅是一瞬间,风驰电掣般掠过脑海,完全没有引起我任何的情感波动。那些年,我在城里平静地度过一个个日出和日落,在雨水和阳光丰沛的季节里,去郊外采来野花插在花瓶里,置放于临窗的桌前。阳光穿窗而过,洒落在它们身上时,那些色泽或淡或浓的野花和光亮便也构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让我心生欢喜。

城市人的生活空间是密闭的,极为私人化,邻里之间唯一能交流的瞬间是在楼梯间的偶遇。楼梯间的空间和光线并不尽人意,注定这样的交流时间不会长,当然更无深入可言。例行公事般打招呼之后,又重新遁入各自的生活轨道。各家的烟熏火燎止于各自的家门之内,这是城市人的生活方式。我近乎沉溺于这样的生活方式里,热情止于表面,彼此互不干扰。这让我想起村庄无遮无拦的日子,邻里的争执与烟火气息隔墙相闻,人们习惯性地扎堆,集体发酵并传播某一个家庭的隐秘事件,将一个家庭的软肋毫不留情地曝光于公众之下。相比而言,城市的密闭空间让我有一种固若金汤的安全感。我在一栋单元楼里住了八年,但除了我的姓氏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谋生,又是哪里人。而我通常也分辨不清迎面而来的面孔是五楼的还是四楼的住户。恰当的生疏成为一层极好的盔甲,软肋与痛处都有安全稳妥的去处。没有明目张胆地排外、挤对,也无从窥探。

我觉得我可以这样度过余生:平静,缓慢,没有过多的波澜,接受自己的平凡和力所不及,让过去归于往事,尘封心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似乎做到了。

母亲对我关于村庄的抗拒是心知肚明的,亦是无能为力的。她与我通过无数次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让我感到极为陌生,完全无法把这个声音与母亲联系起来——电波改变了她原来的声调。然而说话的语气一如往常,劈头便问我回不回家。这很符合她简单直接的性格,我也通常报以直率的答复,十之八九是拒绝的。她的身边尽管有丈夫和儿子,但她总是固执地认为我才是她最为可靠和稳妥的依赖,并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将我拉向她。我们之间像是在进行一场持久的拔河比赛,彼此不肯妥协。她甚至不惜用责骂和泪水来加重她那端的力量筹码。面对这些我无动于衷,对村庄的抗拒似乎也变得更为彻底。我可怕地意识到,作为一个女性,理性在我心中所占据的比重远远要比感性大得多,这得益于小时候父亲对我不近人情的理性管教。他成功地把原则、秩序、自控力以及顽强的对抗力等等强硬的品质灌输给我,并最终形成我性格中最为稳固的部分。这些品质在我处理工作中的麻烦时发挥了极好的作用,但在处理人际关系上,我却输得一塌糊涂,尖锐、固执、没有人情味始终是我最为显著的交际特点。母亲在和我长期的拉锯战中,不得不败下阵来。但她并不认输,而是选择改变策略。她开始不断从村庄给我捎来各种食物,根须上还带着新鲜泥土的蔬菜,每一季刚收获的新米,节日煮出来余温未消的传统食品,甚至是一些亲手编织的家用品,源源不断地从各种渠道来到我城里的家,不容拒绝。这些物品本身当然是毫无过错的,但它们所指向的背景让我产生强烈的不适感,童年那种被肆意侵犯的感觉又汹涌而至。我对这些物品通常的处理方式是,毫无保留地赠予我的邻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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