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舞蹈
作者: 王大进1
冯老师第一次隔着玻璃看到舞蹈教室里正在排练的女学员,心跳加快。就像一个低年级新生闯进了一个陌生教室,里面全是高年级的孩子。和她熟悉的教室完全不同,舞蹈教室很大,更准确的定义似乎应为排练大厅。
洁净,空旷,深远。
大厅的天花板上许多盏射灯就像是从天上投射下来的,把整个舞蹈教室照射得非常明亮。一侧的墙上是整一面明晃晃的镜子,使教室被放大了许多倍,看上去更有纵深感。左右两边都装了一排长长的把杆,用来练功。地板上铺的是一层深蓝色的地胶,感觉在这个大厅里排练,就像是漂浮在蓝天之上。有二十几位体态各异的中年妇女正在一位年轻漂亮的舞蹈老师的带领下,练习着最基本的动作。
人数不算多,她想。
毫无疑问,她们中有些人的动作还显得有点生疏和僵硬,但那一整套动作连贯起来就很有些优美的意味。要是熟练一些,就会更加流畅优美。看上去她们的年龄多少有些差别,有年轻些的,也有明显的中年。可是,她们爱美的心应该是一致的,她们都热爱生活。她们的经济条件应该都相当不错,还有闲情。一群素质都不错的人,冯老师想。她喜欢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她恨不得立即就报名了,又担心自己不能马上融入进去。她的心在大厅的音乐节奏中,已经跳动起来了。她相信自己要是认真学起来,一定能学会,而且将来一定会跳得非常漂亮。
她有这个自信。
冯老师从年轻时就是一个美女。现在回忆起自己昔日的漂亮,就像是在衣柜里发现了一只多年前的香囊,香气淡到近无,连香囊的面料都旧了。她的美丽有点生不逢时,在她青春貌美时,人们更强调其他的社会属性。虽然人们也认同美,喜欢美,但不会特别强调美,美甚至是一种负累。那个时代的美,还没有成为商品,也不能成为商品。
如果是现在,她又会是什么样呢?冯老师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那肯定是不一样的,不可能会是那种选择。太傻了!她在心里说。
她嫁给刘建民,是个巨大的错误。
当时很多人不理解,冯老师的家里也是激烈反对的。可是,别人越反对,她就越是要坚持。她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所谓“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她的“真理”就是“爱情”。
刘建民的确一表人才,身材高大,篮球打得好。他热情,干净,义气。刘建民在阀门厂开卡车。阀门厂那时候名气响,是市里数一数二的企业,工资高,福利好。其实那时的福利也就是发些工作服和手套,还有肥皂什么的。
年轻的冯老师看中的当然不是阀门厂,而是大刘这个人。她觉得他开车的样子很帅,风光,精神。他们是在阀门厂的舞厅里认识的,那时候整个城市都在流行交际舞,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到处都是舞厅,大大小小的。阀门厂的舞厅是厂工会的,条件好。那时的冯老师是跟着她的一个女同学去的,女同学的哥哥是厂工会干事。在冯老师第三次去舞厅的那个晚上,刘建民从一堆人里挤出来,主动请她跳舞。
刘建民跳舞的动作生硬又霸道,她在他的怀里就像是狂风里的一根柳枝。她当时只会跳简单的舞步,在他的“抡式”舞姿里,她完全被转晕了。所以,一曲终了,她再不愿意和他跳了。
“这人的动作太大了,真吓人。”她红着脸,躲在女同学的背后小声地笑着说。
“老大哥有力量。”女同学开着玩笑。
之后冯老师再去跳舞,常常是躲着刘建民的。一个晚上,舞会散场了,刘建民开着一辆铃木摩托从半路上截住她们。冯老师当时才二十三岁,对男女交往既胆怯又好奇。这个看上去比她成熟许多的工厂司机,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介于抗拒与接受之间。其中可能带来的新奇、刺激、冒险,让她有丝丝的向往。最终,模糊的好感占了上风,她接受了坐他摩托兜风的邀请。
就像一个破产的有钱人对过去的奢华念念不忘一样,早已经成为中年妇女的冯老师也不可能忘记自己过去的美丽。因着这样的怀念,就想尽力让现在的时光变得慢一些。她从当年一个年轻姑娘,成了一个资深中老年女教师。时光带走了许多东西,也沉淀了许多东西。
一届又一届,冯老师教过多少学生,自己也数不清楚。不少学生就是再次遇见,她也未必认得出来。而每个她教过的学生,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当年她的美丽,在他们的脑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女生们,更是津津乐道。
近几年,冯老师在镜子面前停留的时间比过去明显多了。她不止一次看到眼角的鱼尾纹,细密的,越看越明显,这让她心里有了慌张。她看到皮肤不如过去紧绷光洁,尤其是在洗浴时看到肉体上的某些更加惊心的变化。红颜易逝,儿子都工作了,她变老是必然的。但她也相信自己和同龄人比起来,依旧是美丽的,年轻的。如何更有效地保住年轻时的容颜,是个大问题。有个同事多次鼓动她报舞蹈班,说对塑身有好处,她一直是犹豫的。她在这方面一直兴趣不大,觉得去学跳舞很傻。当年如果不是到阀门厂跳舞,她就不会在婚姻上犯错误。直到有人给她介绍了老夏,她才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让美丽保持得久一点。她希望能通过练习舞蹈,减掉自己腰上的一些赘肉。
她需要塑身。
舞蹈老师年轻,身材曼妙性感,充满了活力。那真是魔鬼身材,冯老师想。看上去舞蹈老师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非常专业。她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但又不能确定。当后来她们目光对视时,冯老师从她讶异的眼神里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
她一定是和自己有关系的,冯老师想。
2
老夏是个退休干部,正厅级。退下来也就是三年多点,时间不算长。他的身体相当好,精神足,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还非常年轻。他保养得好,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尤其是头发,不细看发现不了有一些花白。
老夏这样的身份对冯老师还是有一些吸引力的。更主要的是他的作风做派是她所欣赏的,他和她的前夫不一样,差别巨大。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差别,让她觉得老夏这样的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有魅力,说话做事都显得规矩体面。老夏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成熟的风度,又有文化。他的子女也都独立了,不和他生活在一起,只有到周末,孩子们才会去看他。他住在市里的一个机关住宅区,五楼,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四房两厅两卫。老夏的夫人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他一直没再娶,当时还赢得了不少的好评。就在退下来后,他萌生了再找一个夫人的想法。自然,说媒的不计其数,但他却一直觉得没有合适的。
他讲究,有要求。年龄不宜过小,却也不接受年龄相仿的。他理想的对象是四十岁左右,身材苗条,职业最好是医生或是教师。相貌嘛,自然是越漂亮越好。到了他这个份上,感觉比年轻时择偶有了更大的自由。也正因为有了更大的自由,可选择的余地反而更加狭窄。因为适合他的女性,少之又少。他见过了太多姿色平庸的中年妇女,因此,当别人把冯老师的情况介绍给他之后,他几乎是不抱什么期待的。
冯老师单身已经好些年了,离婚时孩子才三岁多。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热心地为她做着各种撮合,但她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也许是因为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所以她后来的要求比过去要严苛得多。介绍给她的对象,不是机关干部就是个体老板,或者是某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听上去条件都很不错。可是,那些人却一点不入她的眼。慢慢地,人们也就失去了再为她介绍对象的热情。
直到为她介绍了老夏,她忽然有些心动。虽然那时冯老师还没有见过老夏本人,但她觉得他的身份很适合自己。再说,她也早到了应该为自己找一个最终归宿的时候了。据说老夏对她的年龄有点犹豫,希望“她”更年轻些。但介绍人向他保证说,她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得多,也漂亮得多。并且语带威胁地说,错过了这样的机会,他不可能遇上比她更好的了。
见面地点选在北山湖的一个休闲会所,雅致,不俗。粉墙黛瓦,九曲回廊,颇有古意。楼上是包间,三面临水,透过窗子就能看见外面的蓝天白云,远山朦胧。冯老师那天特意把自己修饰了一下,穿了一条素色的长裙,上衣是一件短袖的白衬衫。她精剪了头发,发梢还稍稍 了一点金色,整个人看上去相当的年轻、素洁。
当天晚上冯老师接到了反馈,说老夏对她相当满意。他喜欢她的职业,更满意她的长相。如果是十分制,他给她打八分。而她对老夏也是满意的,虽说打不到八分,七分总是有的。七分的男人已经很难得了。在席间吃饭时,他的眼睛一直在关注她。目光时不时地在她身上停留,既显得关切,又不会太过唐突。他很懂得照顾人,一直为她搛菜,热情又稳重。他说话时不疾不徐,声音厚重柔和。他的手掌绵软温暖,手指白皙细长。她暗想:如果说他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他的屁股有点肥。他询问她在学校的情况,然后像是很不经意地流露出他和市里教育部门的某个领导是熟悉的。他所说的那个人,她连名字都是陌生的,倒也感觉不出他是有意在炫耀自己过去的权力,因为他的语气平淡。他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与他一比,她就显得太“单纯”了。
学校是一个相对简单的小社会。冯老师曾经以为自己是懂很多的,作为老师,她经常和学生家长们打交道。那些家长里有个体户、银行职员、普通工人,也不乏机关干部。她接触过的最大的领导也就是区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那个人真是猥琐,冯老师为了工作的事找过他一次,他拉着她的手就不放。
所有的屈辱都和她不幸的婚姻有关。那时候她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悲剧角色。“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们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随着刘建民的下岗,他突然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下岗后的刘建民整天无所事事。他那辆旧摩托也早没了,是和别人打赌输掉的。她那时候天天忙着学校里的事,也顾不上去理他,他干脆整天在外面和人喝酒,打牌,还没日没夜地去舞厅跳舞。那时候的舞厅复杂了,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说开始时进舞厅跳舞的都是青春男女,后来再去跳舞的,大多是不明不白的闲人。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感情急剧地降温,经常争吵。
一个人的改变,有时只要一两天。冯老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男人变化会那样大,满身的坏习惯,各种让她看不顺眼的毛病。他们不止一次地争吵,但往往以她的忍气吞声收场。她是一个教师,要面子。她不想和他争吵得太激烈,弄得楼上楼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嗓门比她大。她哭了无数回,不知道多少次想过离婚。可是,始终也下不了决心。
冯老师爱面子。
她越是爱面子,刘建民就越是不让她有面子。而越是感觉自己没面子,她就越是想要在他身上挽回。她越是想要在他身上挽回,他就越发得变本加厉。他的变本加厉,仿佛只是为了更深地伤害她。他轻蔑她,而她在心里憎恨他。他让她丢尽了脸,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来。他喝多了酒与人打架,被派出所关过两三次。有一次派出所还通知到学校里,让她去领人。
“让他死在里面吧。”她对看着她的同事们恨恨地说。
她的心真是伤透了。
刘建民是可以正经做事的。他的朋友介绍他去一个企业开大车,工资不低,他不干。后来又有一个公司想要他去做后勤,他也不乐意。和她无数次的争吵后,他干脆一走了之,去了南方。他就像是一只风筝,断线了。她一方面很高兴他断了线,另一方面又恨他如此的无情。当三年后他回来开起了自己的公司,她一点也不高兴,更谈不上有任何的期待。在她看来,他办的就是虚假的皮包公司。她不相信他能成事。
不仅是冯老师不相信刘建民能成事,别人也都不相信。那些年,阿猫阿狗都在办公司,全民经商。太多不成功的男人打扮成老板模样,左手拿着大哥大,右手夹着黑皮包。刘建民的嗓门天生就响亮,所以小区里不少人见过他站在路边大声讲话,似乎是和别人说什么生意上的事。声音里都是大生意,一两百万都算小钱。
但两人离婚的时候,刘建民真的开始赚钱了。刘建民这时并不想离,但冯老师态度坚决。她觉得这时提出离婚,不算绝情。孩子跟着她,房子也给了她,他等于是净身出户。这也是冯老师认为他所做的唯一一件漂亮事。而且这样的“漂亮”并不是给她的,而是给他们的儿子的。
从婚姻中摆脱出来的冯老师是年轻的,而且漂亮依旧。她恢复了自由,心情舒畅。所以当别人告诉她,刘建民离婚后只用了半年时间就重新结婚了,找了一个比他年轻十五岁的姑娘时,她一点也没忌妒。
她重新恢复了自由身。
因为职业不错,又还算年轻,所以一下子就有许多热心人来关心她。介绍的对象里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老板,冯老师见过好几个,可是印象都不太好。只有两个似乎还不错,她与他们各交往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个交往的时间还不短,关系相当深入了。他们差一点就去领证了,可是后来她还是从那样的关系里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