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扎撒

作者: 胡杨

屯升

自己的身上有了一层泥土,这土包裹的身体,有水,有阳光,有种子,似乎就是一片庄稼地。

他的身体,就是一片庄稼地。

他把自己的儿子叫小麦,把自己的女儿叫小米,把自己的妻子叫蔬菜,他们一家子,在厚厚的黄土上,愉快地生长着,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大片麦子,一片小米,一大片蔬菜……他们在静静的夜晚,他们在明亮的月光下,把春天写在胳膊上,把夏天写在手上,把秋天写在脸上,把冬天写在炉灶和被窝上,这一年四季的日子,甜甜的,暖暖的。

他们垒起一块块石头,那些越来越高的石头,守护着无边无际的庄稼;那些越来越高的石头,围住风,围住雨,围住香醇的酒和睡眠,围住哭泣和欢笑。

突然有一天,灯笼亮了,鞭炮响了,一大群孩子在唱歌、跳舞,在互相爱慕中,人口越来越稠密,就像庄稼地里的麦子、谷子。

把想不起来的事情,用土埋住,每年都去看一看,它有没有长出秘密来。每年都来,每年都没有看出来有什么,反而自己都记不起自己是谁了。

自己越走越远,谁也看不见了,谁也找不见了。

那些石头越垒越高,喧闹声还是翻墙而过。

梨花

山顶上的雪把四月的阳光擦得晶亮,山坡上的梨花把春天擦得晶亮,像是雪睁开了眼睛,那深情的眼神,就是一朵朵梨花,即使温暖的风,也无法辨认雪和梨花。

从绿洲走向山麓,当山坡上的梨花与山顶上的雪,从视觉上连为一体;当天涯成为咫尺,雪和梨花也就融为一体了。

石头砌造的村庄,石头的围墙,石头的房子,如同一座山峦打开了自己的心扉,让生活自由通畅。冰凉的石头,被阳光晒得温暖,春天的突围才开始发起强攻,这梨花,是打头阵的~个,当梨花悄悄插在一座村庄的发髻上,山坡上歪歪斜斜的土地,渐次冒出零星的绿,有麦苗、有青草、有野菜,于是,一座安静的村庄,蜂蝶乱飞,制造着小小喧闹,梨花之下,人们的笑容也如梨花般绚烂,毕竟,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

从山坡上看,春天势如破竹,从高处飞流直下,漫向低处的,梨花就是旗帜。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就像我们一步步吃力地向前、向上,春天从山下的绿洲,把自己积累的阳光、水分全部举起来、举上去,举到梨树的枝枝杈杈,一座村庄,也就沉浸在春天的风气里了。

山顶上的春天

一直走,羊道丢失了,平缓的山坡突然陡峭,像是一把刀子割断了一条绵细的路径。羊儿们的止步,或许是因为草的稀疏,抬头看,脚下的草确实比头顶上的草稠些。

西北的山,没有斧劈刀削般的凌厉,缓缓的坡,堆起一个山头;又一个缓缓的坡,堆起更高的山头,一个又一个山头,把山抬高,再抬高。平时,人们看见的那个最高的山峰,常年披着雪的山峰,是众多的小山头撑起来的,人们从一个个小山头,能够登上那个最高的山峰。

在山上放羊,在山坳扎下帐篷的哈斯,有一年,他真的把羊赶到了山顶上。

那一年天旱,一个夏天没有落下一滴雨,草原上的草枯死了,山坡上的草枯死了,更高的山坡上,有稀疏的草,哈斯的羊很快就吃光了;吃光了,哈斯又把羊赶上另一个山头,这样,一个夏天,哈斯竟然把羊赶上了山顶,山顶上一片片白茫茫的雪,一层透明的冰,哈斯怎么就把羊赶上山顶了呢?

哈斯说,羊是自己上去的,开始,他也纳闷,羊到这样高的山顶上来干什么?当他看见一株株雪莲的时候,他惊呆了,他相信了,他的羊是有灵性的。那些雪莲也是有灵性的,它们把所有的春天,都集合在山顶上。

秋天,大雨如注,草原恢复了一点点生机,哈斯的羊下山了,就像是山上的草到了山下。

湖泊

就像浩大的戈壁上有一棵树,一棵叶子肥绿的树,绿洲上的湖泊,就是这样,稀释着天空的蓝,晕染着周边荒芜的土地。渐渐的,戈壁和沙漠有了绿油油的颜色,像是一片湖泊倒泼过来。

绿洲上的湖泊,水的补给大多来自地下。每年春天,春风吹拂,吹掉人的棉衣,吹得人的骨头酥软,湖泊就积累了满满的水。

每一个春天,往往头一天,湖泊还是干枯的,一个夜晚过后,湖泊里就是蓝莹莹的水,也不知道水从哪儿来的。

有一年,我在湖边守了一夜,想看清楚水咕咕流出的样子。满天星光之下,湖泊静静干枯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光秃秃的湖底,想象着某一时刻波涛汹涌的水滚滚而来,想着想着,就困了,任凭想象再美好,也抵挡不住巨大的困倦,终于在后半夜睡着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星星在湖泊里闪烁,我知道,在那个神秘的时刻,湖水充满了我的世界。但我还是疑惑,我的睡梦中,总该有一阵哗啦啦的声音。

绿洲上的湖泊,聚集了一座或者几座村庄的眼神,那眼神,充满了期待,就像秋天的果实,等待人们前来收获。

鹰窝树

沙漠上有一棵树,这棵树挣脱了沙子之后,径直向天空冲去,与鹰相撞。

所有的荒芜,照亮一片片树叶,枝干被风撕扯着,被沙子咬噬着,只有鹰,看清了它是一棵树,沙漠上唯一的一棵树,鹰一声唳叫,鹰的孤寂有所栖。

树冠越来越大,比沙丘大,沙丘看着自己头顶上的阴影,也无可奈何,只能沉睡;风不甘寂寞,抓起一把把沙子,向着树冠扬起,树冠收拢了风,收拢了自己的羽翼,只等着鹰的莅临。

树,领着泉水,领着青草,领着春天,在沙漠中驻扎,半空中,鹰的宫殿已经落成。

鹰叫着,兴奋的样子,飞走的,像是树。

一丛芦苇

一直记得沙丘上摇曳的那一丛芦苇。

沙丘本身已经高过了所有的芦苇,沙丘下,无数芦苇像是坚强的攀登者,前赴后继地向沙丘围拢,甚至谋划着占领整个沙丘,可它们艰辛的努力,只落下个丢盔弃甲的残局。而这一束芦苇,却在静默中踏开流动的沙粒,在沙丘尖顶占据了一席之地,它身材粗壮,枝叶挺拔,细细看起来,它似乎不是一束芦苇,在奋力博弈中,超越了一丛芦苇的生命极限,它只是趁着一场大雨,爆炸般地将力气猛然间推高,再推高,它的成功,让所有的芦苇仰视而膜拜,风吹来,沙打过,它更加孤傲和坚强。

它是芦苇中的强者,它看见荒芜如风如沙,四处弥漫着,它想带领自己的子孙向远方的沙漠冲击,它小小身躯挡住的每一粒沙子,都为它铺筑梦想中的真理。

宕泉

从峭壁上跌落,义无反顾地一跳,并没有溅起水花,因为它太微弱了。但就是这一滴滴的水,一个接一个地从峭壁上跳落,经过几道峭壁的传送,汇聚,它们竞有了哗啦啦、轰隆隆的水声,它们竟汇聚为一条河。

那峭壁上的一滴,是宕泉,所有的一滴一滴,都是宕泉。

成长像一株麦子,从发芽、出苗到成熟,时间一眨不眨地看着。宕泉,没有人催促它,甚至连阳光、风,也不能阻止它,它坚守着自己的滴答声,就像一座钟表,自顾自地走着。

一棵白杨树长大了,它还是一滴水;一只岩羊生了女儿,一口气喝掉了它几个月的滴答;那个粗心的麻雀,洗脸的时候,把一滴水淋在了脚上,那也无妨。

宕泉,走在岁月的河道中,春夏秋冬,使漫漶的水,变成秋天的苹果和粮食。

拉骆驼

在沙漠,骆驼是一座座蠕动的沙丘。

它就像沙漠的一部分,沙子下面的路,沙子下面的泉,它看得清清楚楚,因而,它走在沙漠上,就如同闲庭漫步,驼铃声中,沙漠一直在后退,沙漠一直让开它的臃肿。骆驼扬长而去。

在一片绿洲上,夜,很深了。

一个妇人在纳鞋底,她听见骆驼一练子一练子过去,却没有一只停在她家的门前。

夜很深了,再也听不见骆驼走过的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只可以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沙子流淌的声音。

一天天,鞋子做了一篮子;

一天天,她的眼睛也有点昏花了:

一天天,那些骆驼越走越远,去了她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拉骆驼的人,他的家永远在沙漠上。

沙枣墩

明明是一座烽火台,尽管厚实的黄土一层层碾压、一次次夯筑,但还是被风、被雨,一层层剥落、一次次摧毁。

明明是一座烽火台,为什么还要叫沙枣呢?它是一棵树吗?

这里原先是一片沙枣树,沙枣树林里隐藏了杀人的刀剑,月黑风高之夜,沙枣林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条树枝,都成为纷飞的箭矢,向不远处熟睡的阵营送去死亡的呼号。这片沙枣林,缠绕着过多屈死的亡魂,就像微弱的风吹过沙枣林,都会化作一阵尖利的吼叫。

沙枣树被愤怒的刀砍断了,成堆的树干和枝条,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厚实的烽火台。

但人们还是怀念那一片沙枣树,还是把这一座烽火台叫成“沙枣树”的名字。

是树,它就不会被风剥落;

是树,它就不会被雨摧毁;

是树,它就会懂得人的哭泣和欢笑。

葡萄园

葡萄园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走在沙漠上,你好不容易走出了沙漠,你又走在戈壁上,你走在戈壁上,没完没了的风、没完没了的石子,没完没了的荒芜,让你慵懒、让你迟钝,甚至让你绝望。步履越来越缓慢,眼神越来越模糊,当你快要与这戈壁融为一体的时候,视野一下子被一片绿色擦亮,那是一座葡萄园。

也许它们一直被沙粒和石子打磨,茂密的叶片如同翡翠,而精致的葡萄,则是顽皮的阳光的孩子。

丝丝缕缕的甜蜜通过根系、茎脉、叶片返回到那透明的胎体,阳光一次次发酵,一个月,两个月,像一坛老酒,一旦打开,扑鼻的芬芳,就会迷醉漫天的月色。

人也是如此,在丰收的葡萄园,在看见葡萄的同时,看见了自己的梦境。

戈壁上的沙丘

平坦的戈壁上,只有这一座沙丘,像是从天外飞来。

沙丘的四周,没有沙子,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没有沙子。

黑黑的戈壁,金黄的沙子,看见它的人,如同无意中捡到了一堆金子。而沙丘一直矗立在戈壁上,风没有吹散它,它孤立无援地坚守了沙漠的美。

这里,被亘古的荒芜占据着,日出日落,春夏秋冬,只有寂寞凝结为细碎的石子,向远方铺陈,那种寂寞,是能够渗入骨髓的寂寞,人的想象力迅速萎缩,连一根梭梭柴都不如,何况梭梭柴在这里是生命的奇迹,看见它就能增加力量,抚摸它,就能回到故乡。

沙丘,自己站在戈壁的高处,让戈壁看见自己的孤独。

一棵树

有一座烽火台,叫一棵树。

它灰头土脸,身上的泥巴一点点掉下来,风,磨平了砖头和土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它怎么会是一棵树?

树是有生命的,树是有果实的,而烽火台,愈发枯黄、愈发僵死,沙尘涌来,想要彻底淹没它,它的半边,已经埋在沙里了。看来,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葬身于沙海,成为沙漠的一部分,可人们还是叫它一棵树。

还有人说,它本身就是一棵树,如果不是一棵树,那么,那些戍守者的身躯就是一棵树,但戍守者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几根白骨,只有烽火台高高矗立着。

沙漠上的人,远远看见烽火台,就如同看见了亲人。荒芜中的烽火台,它就是一棵树,一棵生机勃勃的树。

牛头湾

牛一直在土地上,牛就像一颗种子,在土地上生长、繁衍,那么多的牛走在土地上,就像土地的孩子。

有一天,牛成了一片辽阔的土地,这土地上长满了胡杨树。

胡杨在风沙中舒展身姿,它们身上继承了一头牛的所有品质,即使在雷电中扭曲,也像一根倔强的牛骨头,久而久之,这片胡杨林成为风沙中的一座孤岛;久而久之,这片胡杨林,成为一头跋涉中的老牛,风吹过,胡杨林发出呜呜呜的叫声,这牛仿佛甩开尾巴要走了。

事实上,它一直没走,它知道,只要它一走,风沙就会淹没土地;只要它一走,村庄和牛就要被风沙埋葬。

它不走,它的头颅高扬着,是一头器宇轩昂的牛。

戈壁上的黄花

这儿一朵,那儿也有一朵,金黄金黄的,饱含着阳光,即使在最强烈的阳光下,也比阳光更为璀璨。这样的小花,在戈壁上,像一个异物,近乎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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