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心还塞着春天的事物
作者: 叶如槿一幅油画
画上的女子,侧过脸来,眼里没有光。
我的心不由一紧。经历了什么?她一脸哀伤。
纤细的手臂,露出了一只。藏在画里的另一只,还没放下沉重的往事。
背景是在野外。铅灰色的云,阳光稀弱地照下来。一条小径,杂草丛生。远处有一片海。海是模糊的。涛声似乎很真实。它像一个人的心跳,被愿意凝视它的人聆听。
无需辨别风声。反正时间就停在了那儿。可以信赖的那个人,或许冷了她的心。给她一个拥抱吧。要不就默默地陪她看风景。可她陷落在画框里,框外的关切她无从体会。
一个明媚的年纪,落寞回荡在身体。是爱情太过用力了吗?玫瑰花落了一地。
我弯下腰去,从一堆杂物里捡起它,重新挂到墙上。
她已经沉到生活的底部,我想给她一个高度。
香火
缭绕。烟霭中的人间。
粟米上落满灰烬,一层又一层。饱腹的香炉,有一种安详的倦慵。那些天机不可泄露的对话,总是它先听见。
灰扑扑的山庙,被稀疏的马尾松所环绕。小径是苦恼的,杂沓的脚步损毁了花花草草。每天,不断有人前来。生活旁逸斜出的部分,常常让人走投无路。
松动的旧瓦缝,披纷着茂盛的藤蔓,缠缠绕绕,有一大蓬低垂在檐角。甬道上,闪亮的青石板,有了深深的凹陷,多少摇摆不定的身影徘徊在里面。
神在沉默诉说纷扰以外的事物。它的推心置腹,平息了一个人的焦虑。神说啊说。山林寂静。时光葳蕤。
一群麻雀,兴奋地盘旋在院落上空。不多时,它们俯冲下来,跳跃到庙堂内,啄食香案上的贡品。神驱不走它们。神也有一颗世俗的心。
它,遇到了对手。
雪中
雪汹涌。强势的白,排山倒海扑过来。
暮霭里阒然无声。灯火承担了所有的故事。在一本小说的结尾,攀援的凌霄花缠住了鸟鸣。
雪人还未诞生,其身世的细枝末节仍在敲定。大街上太过冷清。小灌木吃力地撑着身体,尊严随时都会落地。有一串脚印向远处延伸,簌簌的雪将一个人的心事掩埋。
寒冷压制了一切。没有另一种方式可以重塑现实。山中的狸,水下的蟹,宴上的舞者,都被既定的命运认领。
久久暗不下来的天色,按捺着自己的心动。苍茫时刻,偶发的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引发小股的不安。
根本不想停下来。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卷入了一场粉身碎骨,一朵紧跟一朵,生怕被错过。生命沉下去,愉悦浮上来。
谁也绕不开这个花开过盛的夜晚。铺天盖地的蓬勃,动用了所有的爱,遍地都是情怀。
路上
悬铃木自行剥落了树皮。酷热的六月,华盖蓬勃的一条街,看起来非常狼藉。
沿街的店铺冷冷清清。在一个小超市门口,人偶形气球摆动着手臂,向寥寥无几的行人和一众树木频频致意。
蝉鸣躁闷,胸怀坦荡地起了声,嘹亮里又露出太多松动。无心无肺的欢唱是为了什么?从未有过仔细的思考,一生便过去了。
一辆公交车缓慢地驶过。车上坐着三五个打瞌睡的人。暑气极盛,连护城河边的柽柳都垂了头,尽管它还处在沸腾的花期。
午后的困倦比溽热更粘人,万物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夏至已经来临,越来越短的黑夜困扰着每一个人。我们的心还塞着春天的事物,冬天的细雪也珍藏了数朵。时光走得那么快,经历的和未知的,都会把自己打开。
漫不经心的时刻,不会有疾风骤雨的故事。我们暂时褪掉了世间的烟尘,成为在场的隐形人。
似水流年
黄昏旧了些。窗栏上的纸花也是。
灶膛里的火半明半暗。雪下满了天。
廊檐下的空鸽笼放置了很久。鸽子走失于一场大雾。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火车的轰鸣离得很远。若有似无。其实,那条铁轨已被野草和昆虫侵占,一切过往早就风干。
可以小酌一点酒。记忆是迷人的。榆钱样的雪飘在上面,滋养了一些即将干涸的瞬间。
越是放不下的,说起来越轻描淡写。住在心里的那个人,如火如荼地爱过。分手没有缘由,凭空他就消失了,凭空他又领回来另一个女人。
一群夜莺穿越了小礼堂的上空。掌声几次响起来。三分钟的演唱,她用了十年来完成。聚光灯下,她华丽无比,也泪水肆意。
此刻,灯火落在了肩头。她伛偻干枯的手,掐灭烟蒂。窗外的天地已经不分。这些擦肩而过的花朵,都在追求浩瀚的自由。
小镇的黄昏
炊烟缓缓升起。几片落叶飘过低矮的檐头。一只狗,耷拉着尾巴走过街口。
鞋匠还未收摊。他继续穿针引线,一寸一寸补缀生活的缺陷。他有两个灰指甲。伤感的小乌云,难以忍受晦暗的生活,从一个成年人的天空里逃下来两朵。
理发店的门敞开着,疲惫的音响唱着有气无力的歌。理发师半躺在门前的一把摇椅上,似睡非睡。
一个女人来到小镇唯一的小广场。渔夫帽。拉杆箱。扰攘的生活,灵魂无法安放。她需要一处清静的地方来疗伤。
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安静地眺望着远方。在小镇的大街上站了数百年,见惯了悲欢离合,饱尝了世间沧桑。长到什么都看淡的年纪,不知要用掉多少青丝、火焰和力气。
晚风中有一股熟栗子的味道。此刻,有人趁黄昏溜出小镇,回到毛茸茸的童年。那里,有一支顽皮的竹竿,正很不安分地敲打山坡上的秋天。
独处
喜欢独处。
独处的酣畅,像心甘情愿淋一场大雨,雨滴反复在心里瓢泼,密不透风的声响,接近永恒的歌声。
没有缘由地爱着默默无闻的事物,也从容地接受自己的庸俗。野心在别人身上,人生有很多凶险的路。觥筹交错,众宾沸腾。极尽奢华的厅堂,犹如一个盛况空前的梦魇,多少灵魂困在里面。
一个人走了很远却不觉得孤单。背包里有几本厚重的书,身边是窃窃私语的草木,流云款款地送了一程,鸟雀的欢呼自始伴在头顶。辽阔的大自然,盛不下蝇营狗苟。狂妄的思想也盛不下,尽管它开出了虚无缥缈的花。
一街之隔,是喧闹的夜市。浮夸的光影,流动不止。并没困惑于市井的纷扰。什么都放下了,也就什么都不在乎。
波澜不惊的每一天,一生都没有悬念。安分守己地伴着光阴。其实,我想成为它最单纯的那一部分。
夜半
起风了。大叶紫薇的枝杈拍打着窗框。
无所不能的子时,像个被梦注满的池塘,所有情节都是虾蟹模样,四处冲撞,争先恐后地爬到岸上。
我在等一对雁阵。山茶花还没捎回来。大浪起劲地喧嚣,船开始不停地摇摆。墨云也翻涌着扑向我。落水的那一刹,我惊恐地叫起来。
湿淋淋的疲惫。劫后余生的安宁让人分外清醒。梦里展开的人生,被许多鲜亮的事物点缀,肉身是最不重要的,盛大的孤独微微张着嘴。
月光游移到窗口。零星海洋不可捉摸地晃荡在地上。会有鲸鱼唱歌吗?珊瑚虫搭建的迷宫是否太清冷?
天马行空的思绪冲破了时间的暗门,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存在。一个被梦捉弄的人,只好凫游到天明,由着惯性,游向一种庸常但可以容忍的生活。
地形图
千山万水。没有一只鸟飞过。
风在阔叶林里咆哮,又盘旋于山谷。它气势汹汹,令万顷草木摇摆不定。由着风扑腾。铜版纸一如既往的镇定。它始终不愿呈现一个狂妄的身影。
大雨把所有伤感都留在了路上。疾驰的车辆碾碎了它们。那些无形的路,涌动着数不清的脚步。群山起伏。它们被时光赋予了沉默的任务。作为世间的冷峻智者,无语是抵抗一切的辩护。
岛屿给了大海最纯真的梦幻。它身体里装满银币和橙子。浪花争先恐后簇拥它。它们想用银币去换一顶王冠,给默默守候的蔚蓝一份体面。至于橙子,当然要留给海鸥。小精灵们,即将飞过一个诗人的额头。礼物是不可或缺的。
沙漠里埋着一具骆驼的尸骨。它曾为一支驼队服务。最后一次出发,它莫名恐慌,周身如罩了一团阴影。途中,一场大病摧毁了它。无奈栖于黄沙,孤苦凄冷。
每一帧景都在诉说。
细语低缓。一匹马,突然腾空而起。它穿过灌木丛生的原野,又急不可耐跨越一条河。不停歇地跑啊跑。当冲出铜版纸的边缘,落日开始唤醒地平线。它来到了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