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
作者: 周庆荣第一文本
周庆荣:笔名老风。祖籍江苏响水,先后毕业于苏州大学和北京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散文诗工作委员会主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我们-北土城散文诗群”主要发起人。《星星·散文诗》名誉主编。出版的作品有:《爱是一棵月亮树》《飞不走的蝴蝶》《风景般的岁月》《周庆荣散文诗选》《我们》《有理想的人》《预言》《有远方的人》《有温度的人》《执灯而立》《二元之外——戴卫和周庆荣的诗情画意》《凝视》等。另有译著《西方当代美术》《帕金森第三定律》《敖德萨秘密文件》等。曾荣获《诗潮》诗歌金奖、《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奖、《星星》散文诗大奖、刘章诗歌奖、第7届冰心散文奖和2019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2020年度“十佳华语诗人”奖、2021年第11届中国·散文诗大奖和首届“创造杯”散文诗双年奖、2022年第10届扬子江诗学奖、2023年《诗歌月刊》年度诗歌奖等奖项。
代自序:凝视
要在秋天第一枚落叶前凝视。
长满事物的大地,在一起时是丰富,各自看上去,又个性生动。
长得高大的,可以抬头凝视。长得矮的,应该躬下身子,一边抚摸一边凝视。在南方的一片草地,一场小雨后,匍匐的草,每一片叶子上都有闪光的眼神。不能忽视它们,更不能任性践踏。
从一块空旷的田野上看到收获已经完成,从繁华又高耸的建筑看到每一块砖石的存在和那些砌砖的人们。
千万要凝视。
这片土地,从悠远时开始,只有懂它的人和热爱它的人,才能一路走过来。
变成了今天的你我。
凝视它,直到看清楚它内部的深沉、滚烫的体温和心跳。
烛 语
既已点燃,就让它燃烧到底。
无人能熄灭它,因为我的灵魂不能黯淡。
烛芯被蜡簇拥,像我身处俗世,一直在分辨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力量,属于禁锢之物。
蜡烛亮了。
何人点燃?
烛芯仿佛我灵魂的主心骨,每当生活中需要光,我就自燃。
火焰的根部,液体的蜡一边供养着烛光,一边将富余的情感溢出。
那只是烛痕,不能是泪。
烛光照亮了我的房间。每个角落都不黑。
当我偶尔呼吸急促,火苗摇曳。
虽是一烛之火,也要稳定地燃烧下去。直到蜡柱慢慢变矮。
最后的结果不是灯枯油尽。而是我的灵魂终于燃烧到底。
它和着光,即使在最后的时刻,也拒绝同尘。
启明星
在夜色中坐久了,我需要被启明。
满天的繁星,它们在天空拥挤着发光。像是人间睡着了,万家灯火集体向上迁移。
我真的无法记住每一盏灯的名字。
启明星,你是星星中最亮的。你是众星之星。
光,所需的要素,你体内都有。
光,奔跑时需要的技巧和耐力,说起这些,你是群星中伟大的天才。
神秘的东方,有一道光。
它从启明星那里出发。当我看到它,它已走了多远的夜路?
在夜色中坐久了,启明星,请将我启明。
我一夜无眠。我是夜晚的过来人。
你一来,我准备扩胸、伸臂。
我要拥抱黎明,去热爱我能够看得清楚的——人间万物。
观 众
黄昏时的火烧云,将开启夜幕。提前离开的观众,看不到下面的夜色。
经验丰富的观众,只看。绝不会赤膊上阵。
有些情节不忍目睹,观众在咬紧牙关。弱者在情节里呐喊,观众在沉默。
有一天,沉默的人也会忍不住喊出声来。
观众是另一拨人。
一次夜深时,我开着车,车灯下的路前方,一只大刺猬带着一只小刺猬,在缓慢地通过路面。我踩住刹车,看它们走到路旁的草地。小刺猬在前,大刺猬在后。
我是这一幕的观者。
当车子再次行进,我思考着如何合格地做好一名观众。耐心和让人疼痛地对另外生命的尊重,以及永远不能觉得眼前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它们是观众须知?
黄昏路
黄昏时的霞辉与清晨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太阳向下和它正在升起,这是否是最本质的区别?有人出发即丢了自己,有人回家如同继续向前。
黄昏路,残柳上结满了风。
风萧萧,马嘶嘶,人寂寂。
不末路狂奔,不日暮途穷,在黄昏路的逻辑里安静。
看这条路的远处,丝带那样地在晚霞中飘。如果它一定要随夕阳西下,瀑布泻下山谷。山谷的漫漫长夜,有湿漉漉的水,关键是水声告诉我们,夜的深处,依然有无眠的。
黄昏路上方的天空,飞鸟一只又一只地还巢。
我要接着朝前走。
披星戴月地走,不舍昼夜地走。
足音的节奏,就当作是夜晚的心跳。
雪 夜
午夜,雪停了下来。
这深刻却透出自然之光的世界,一分钟前我感受到的冷,迅疾被我留在雪上的脚印驱逐。
我是留下第一行脚印的人呢。
天空中的星星似乎比我更冷,它们躲了起来。我如果仰头,只能看到厚厚的云雾,像臃肿的羽绒服给冬雪之夜的星星取暖。
我在雪地上向前走了两千五百步,返回又是两千五百步。
仿佛五千年的历史被我在雪夜完成。
曾经以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雪夜的脚印让我意识到历史是可以往返的呢。
每一个脚印都是岁月中的一次存在和一次努力,爱是它,恨也是它。
平静的是它,动荡的也是它。
冷的是它,多走几步,能够在雪夜暖起来的也是它。
它们仅仅是雪夜里的一次往返?
洁白的纸上,雪野如历史的苍茫。
我留下的脚印已经与我无关,它们是时光里的民生。
星星睡着了,民生醒着。
凹陷的脚印,绝不是雪地上的伤口。
它们是人间的行走。
身体一热,温暖就重新回来。
对话录
深夜,在旷野中一站,你就是和星星有关系的人。
记住:星星不是跌落下来。它们只是垂直泻下。
而且,每一颗星绝非箭簇,摩擦着人间的空气,发着光射向正在漫步的你。
你认真看星,如果此刻你正在黯然神伤,总有一颗星想明亮起你的意志。
你的独特的意志。
这苍茫人世,你一定不能以为只有自己醒着。
星星彻夜不眠,是天灯,也是你头顶的方向。
遥远的事物在发光,你独自站着或者行走,还担心近处的阴影会黯淡了自己?
星星说:我的邻居一个比一个明亮。
你如何回答?
身边的树一棵比一棵更像影子?在树的眼里,你只是又一棵树。在夜色中。
你真的不能告诉星星你是一棵树,麻木在夜幕中。
那样,会有一颗星箭簇而下。
所以,你注定不能与树为伍。
所以,你的瞳孔要接纳星光的启明。
在深夜里醒着,脚步真实,头一仰,就可以和星星对话。
一颗星一句话,然后你就到了自己的黎明。
静 物
冬日的下午。
庭院中的一块石头依旧沉睡。金黄的落叶覆盖着它,阳光一照,勋章一样地别在它的胸前。
北风呼呼地吹,这块石头纹丝不动。
它是我眼中的安稳之物。
随四季而变化的那些事物,只为了让春夏秋冬更容易被辨识。
石头的祖籍,我曾经到过那里。
我在最高处看过日出。我赞美过的那座山,叫泰山。
四季交替的时候,沉睡是最好的坚定。
静物的语言是无声的。
如果敲击它,人们听到的是金属的质地。
敲猛了,它会发出几粒火星。
最终,它还是要固执地安详。真的就是稳如泰山。
这沉睡的静物,也会是醒者的对比和参照。
蚂蚁在它身上爬行,蝴蝶在它身上驻足,蚯蚓藏在它的身下。
也不过就是静物与蚂蚁、静物与蝴蝶,静物与看不见的蚯蚓。
我在它的边上,也只是一个稳固的静物和站立的我。
根
在春天,一个人要面对许多花的开放。
孤独或者密集,花枝招展只是它们的表现形式。冬天之后,人们能感受到的春天的温度,花也一定能感知。
遥远的蜜蜂和彩蝶正在赶过来。
是根,率先觉醒。
一种力量从土壤深处催生,绽放之前的秘密属于每一种花的本质。
直到蜜蜂找到油菜花,直到彩蝶站在郁金香的花蕊,本质钻出地面,春天赋予它们各自的名字。
花是有根的。
春天也有根。
随季节与随日常而至的景象,让人迷恋,让人忘情。
大好春光里,人们怎么能继续无动于衷。
一个人因此要面对无数种花的开放。
被选择、被走近的花,它的本质藏于无声处。
如果我被感动,不仅仅因为花。
当我说出一朵花的名字,我想得更多的是它下面坚持到春天的根。
它的本质,咬紧牙关那样地咬紧泥土。
我眼中的花,不是根简单地重见天日。不是本质轻浮地扬眉吐气。
它是有根之物必然拥有的春天。
是深藏不露的本质呈现出它春天时的模样。这是根的胜利。
树桩独语
他们伐去我向上的部分,头颅以及腰身。
栖息过百鸟的树冠,叶片间曾经的相互致意,如今,只留下树桩的伤痕。
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内结构依然是残存的力量。
根须默默地下扎,忍住土地深处的泪水,只让湿润营养我。
几十年站立着的挺拔和枝繁叶茂,往事不必再提。
成材已被他用。
我以向下的方式继续活着,如果再次向上,我会从一株幼苗重新活过。
像人间的一个孩童。
再遇到春天和春天里的雨露,一个孩子的朝气蓬勃,是否足以安慰被伤害过的老桩?
摇橹,梦里出海
一 海豚的温柔和鲨鱼的凶猛,似乎都是简单的常识。
我摇着橹,海豚说:跟着我们。
我只是在沙滩上走得多了,或者在近海模拟过弄潮儿。我不要任何马达,橹是方向也是动力,到深海去。
二 最初的诱惑真的是温柔的鼓舞。
海豚的肌肤细腻光滑,它善解人意。
它是再合适不过的伴侣。
“只要你闯海,就给你一群海豚的善意和光滑平整的航道。”
我摇橹,也在海上看到日出。
以及,日出下美丽的波浪。
三 鲨鱼出现时,海豚集体消失。
我一边摇橹,一边寻思。
是海豚本身突然变成了鲨鱼,还是鲨鱼让海豚只能远离我的航程?
我说:我是海神。鲨鱼露齿狂笑。
我说:我是海妖。鲨鱼露齿狂笑。
我说:我是海水。鲨鱼留下了我,留下了我手中的橹和在一点点前进的小船。
四 鲨鱼离不开水。
就像人不能不摇橹。面对鲨鱼时除了感叹海豚的失信,你的勇气就是今后可以继续存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