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

作者: 晓池

1我的父亲是一名船工。父亲手搭凉棚的姿势成了一种定格。目光,随着河的走向,永不枯竭。波浪翻滚,我怀疑是他的骨骼铿锵。面对一条河的暴戾,他一声不吭,蹲下,然后双手抱头。这是我看到的,有关他最悲怆的一幕。多年前,一个少年委身河流,并把一条河暗藏在身体里,看似相悖,和他的脾性多么相似。我们之间的交流止于一条河的平静。我怀疑他成了一条河。有几次我打断他的话。看,他激愤起来,多像一条河的汹涌。

2他的眼睛里常常蓄满浑浊的河水。我反复告诉他:该决堤,就让它决堤吧!不要妄图收纳所有的破败、枯落和污浊,不要让一条河无休止地奔涌毁了自己!他望着我,疲惫极了。层层波浪暴露了他所有的隐忍和倔强。他的克制和反复磨洗,是善良的。我没有权利安抚一条河流被困的忧伤。

3有时,他会和我说起他和一条河的渊源。他说他的父亲也是一名船工,一生都在与河水的角力中相爱相杀。他说他每天都与河水肌肤相亲。是一条河,容纳了他全部的童年。他无法拒绝河流日日夜夜的召唤。站在我面前,他就像一枚落地生根的钉子。我想:“船工”,这个浸透水渍的词,是不是已深深楔入他的体内?收锚。下篙。抛锚。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俯仰腾挪透出的野性,伴随苍凉的船歌,在水天之间回荡。

4那天,他对我说,早已把命运交给一条河了,河水融入了他一生的信仰。说这话的时候,我捕捉不到他脸上的任何表情。漫漶,渗透,是深入骨髓的。静水流深,流水不腐。我知道,对于未知的探访,他有着与河流一样的锲而不舍。他始终相信河流的箴言:周围的事物正在慢慢腐烂,唯有从骨子里开出的花,才永不凋落。他爱自己,爱自己柔软的鬓发对命运的顺从,爱那些沙砾硌痛自己的坚硬棱角。同样,爱看着水中一轮野月,在舷边不知疲倦地舞蹈。

5他对我一生的叙说像断代史,中断时的平静,让我惊诧。然而,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如果没有花叶飘落,如果没有农人的汗水和身上的污渍,如果没有突兀的礁石与堤坝,没有风这个宿敌,没有远方,一条河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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