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的意义
作者: 向鹏程晚风的意义
从宋词中慕名而来的,是步伐也无法踩碎的晚风。
它摇落星辰,撩起竹叶,推动一尺素水,裁剪出薄如蝉翼的月光。
它把清凉敷在行人的耳畔,叉把迷路的花香,送回露水的故居。或许,它还会带来虚心的诗意,带上一片云,教习草木识长在土里的字。
当然,它也注定要带走一些事物。比如一粒鸟鸣,蒲公英镂空的修辞,或者是鹅卵石椭圆状的忧愁。
那时,我只是虔诚地想着,想请它也带走我多余的爱,去献给川泽,献给苍穹,献给我身后山峦中慢慢后退的故乡。
路灯下
与太阳终止纷争以后,莲花做成的街灯,开始破解身体里光线的奥秘。
那是一种明亮的隐喻,在古铜色的时间里,虚构晚霞们恩赐的法则。
如同拔地而起的金属,擦亮了远处弧形的钟声。那些被汽笛高举的灯台,渐渐学会了用丰沛的内心,沉淀不断向下的勇气。
大理石斑驳的喧嚣,就这样一览无余。
而那些晚归的人,依旧选择用沉默丈量时光的距离。他们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一次减法。最后,当减成一颗回忆里的句点时,那只飞蛾就在亮如白昼的人生里,逆光而行。
即使再疼,灯光唤醒的微尘里,也是耀眼的归途。
途中阵雨
才走到民谣的悠扬处,雨就扑面而来。
密集的箭矢,急切地打在人们的头顶、肩膀,像是要挑出过期的悲喜和忧欢。
更多的人,躲进屋檐寄予的厚望。
与那些加速的身影相比,他们是更加从容的那一部分,并不急于达到疗伤的目的。
只需要用雨水淋湿的目光掌握平衡:
屋外是疾风骤雨颤抖的隐忍:
屋内的人,用咖啡模仿安然和惬意。
直到雨收云散。人们才继续恢复此前瘦身的规律,一些人落笔东方,另一些人折西而行,探寻这阵雨的哲理。
其实,阵雨和阵痛是一样的。短暂的伤痛一旦经历了,就知道天晴的时候,彩虹也满含慈悲的美。
女娲雕像
走到广场,那就向雕塑里的神祗许二两梦境。
一两去看四月的春风逆行:一两和八月的太阳一起,收回仁慈的光。等到秋天,银霜的姓氏被张贴在芦花的渡口,照亮日历中的母亲。
这时,两瓣月光互相成全。
余晖渐渐退出青山,退出神的领域。
是的。作为赐酒的神,她也曾造人、补天,泽被万物。只有那颗五彩的顽石贪恋凡间,成了凡人的心,再也不能拯救每一片走投无路的云。
然而,这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大地的愉悦和哀愁,人间的聚合与离散,都是她埋在尘世的雪花。一半冰冷,一半灼热得如同母亲的爱。
一条河的使命
要怎样才能重新认识一条河?
走进它更咸的背面,还是用手握紧一尾鱼越来越薄的童年?
在冬天,一切的薄都名正言顺。
落叶、烟花,以及褪色的鸟鸣,纷纷挤在这枯黄的地图上,倾出毕生的水。沙地里升起的游云,也放弃了骨头的智慧,成为河床上跌宕的白。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治愈一条河,也无法反哺一条河湿润的传承。如同露珠,每次路过早晨,都是新的词语。
一条河的使命,也从来不会停下。只会以更加疾速的意志,培育两岸的星辰,和鳞片上脆弱的月光。
修鞋匠
一只鞋,就可以是整个人的一生。
不断地用针线缝补,再用胶水粘合,岁月就仿佛完好如初。既没有留下无端的伤疤,也不需要芬芳来装饰。
朴素,永远是最真诚的技艺。
这是修鞋匠积攒了半生的哲学。所以,他手中的黑夜比白天要多。那些被他修补过的黑夜,总能走过一个又一个完美的白天。
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也为我修补了一个黑夜。
——用右腿替代缄默的左腿,为我修补了一个坚强且安宁的夜。
旋转楼梯
一枚树叶,在楼梯的章节里旋转。
向上,或者向下,每一步都是停顿的短句,每一步都在铁质的清晨里,与扶手达成共识。坚硬的锈迹,挂在标语筛选的景色里,作为限量的蝴蝶。
偶尔一阵风吹过,白玉兰招来的婆娑凉意,夹在层层叠叠的阶梯之间,垫高了两三只麻雀的叫声。那是我在钢铁中怀念的柔软。
比阳光还要专心的一棵草,挺着高傲的头颅。
人生已经逐渐辽阔。闲适的云和一往情深的水,彼此拥有着透明的天空。
而我,已经在反复地旋转中,完成了一次步行的赞美。
滑旱冰的少年
用彩旗围成的阵地,是旱冰少年驰骋的战场。
旷远的夏日里,他们背手、弯腰、冲刺,把脚边的障碍一个一个原谅。他们用头盔定义安全,用滑轮兑换勇敢的方向。在斑斓的歌声里,他们学会了把风撞响自己的胸膛。
不远处,屹立在高楼上的阳光,俯身滑下去,为无边的青春让路。意气风发的年纪,无论如何呼喊,都有汗水无畏的证词。
有时,他们中的一员会加速,实现一次弧形的超越。
不过,比起速度的抢先,慢,才是一种不可僭越的真理。它是风的起源,是一个孩子牵着另一个孩子的手,纪念光滑的夏天。
——纯洁的友谊,一亮再亮。
往山上走
一片黄叶,抬高了秋天的视野。
几支野菊淡淡地欠身。北燕从蛛网的空白中,与我擦肩而过。
往山上走。自由的空气踩在良好的土层上,那些松软的触感,像是记忆被赋予了动态的花边——时而是枯叶错落的舞姿:时而萦绕着雏鸟啁啾,意图仿造另一个清脆的春天。
纸张的力气继续增大。一直到山顶,它才练习用辽远的心胸,收纳云雀和群山。金黄勾兑后的银杏,悠然地躺进溪水的一角。
然后,御风而立的瀑布裁剪出光滑的石壁。
突然很想坐下来。在枯草淬染的破裂声里,我们一边细数羊群的柔和,一边靠近天空,成为云朵最亲近的爱人。
与母亲聊天
与母亲聊天,可以随时进入话题。
她永远在等着,以做饭的名义,或是拖地的姿势。
她极少插嘴、反驳,只是问,温柔地问,但更多的是听。她习惯把笑容攒在向上的嘴角,仿佛那是送给我的一束明媚的花,开满了幸福的意义。
无论是琐碎繁忙的工作,还是偶然遇见的人和事,母亲都能做我忠实的听众和讨论者。尽管很多事物她只能解开一半,但她在意的,从来不是囫囵的知识。愉快的过程,才是她积蓄的祝福。
有时,她也和我分享她的见闻。我也只是听,听她口中的“新闻”,和一连串爽朗的笑声。
其实,我一直觉得与母亲聊天很舒适。无非是我把悲苦说与她听,她将快乐讲给我听。剩下的,都是爱的留白。
念乡书
奶奶,屋后的桂花应该开了吧。
那些易碎的、浩浩荡荡的香,是不是已经填满了故乡的半壁天空?它们,是否把属于秋天的旷远的笑靥,分给了每一位途经的旅人?
菜园的瓜秧,大抵也枯萎了。
退出竹架的故事以后,用手一捏,藤上的黄叶就成了炊烟的寄托,在肥沃的土壤里酝酿明年的丰收。或许,它也曾倾尽所有,用纸短情长的一生,临摹夏日饱满的绿。
奶奶,早晨推窗出门的时候,看见遍地的秋霜了吗?
院外的野菊,有没有打磨出露水锃亮的韵脚?
还记得那条我路过的崎岖的山路,野白菊一朵一朵张开丰盈的耳朵,那么多小小的手掌,不仅攥紧着光洁的虫歌,也擦拭着我微亮的乳名。
奶奶,你知道的,故乡永远是我最拙朴的怀念。
如今,我每向远方前进一步,就离故乡近一寸。
最后的雪花
关于雪花,冬天的发言权几近失效。
所有约定的片羽,已然融化为潮湿的想象。只有这一粒最后的雪花,在天地拉开的预言中,朝着宁静的麦垛游离。没有比它更卑微的信号,示意两棵铜钱草冲破世俗的桎梏。
也没有比它更高贵的象征。用微小但纯洁的白,去跌跌撞撞地亲吻盛大的命运。
悲欢,从此分离。
仿佛我与这朵雪花,虽只隔着明明灭灭的一缕风,却好像隔着整个萧瑟的冬天:虽只有一眼的缘分,却好像早已相识了三生三世。
最后,当它化成麦秆上的一滴水时,我捕捉到的春天,已经学会了敏锐地深入人心。
烧酒
家乡人看惯了头顶的风景,也喝惯了自制的烧酒。
这些烧酒,不同于货架上的精酿,一出生就怀揣昂贵的命运。充其量,它们只能算一介布衣,淡泊地固守着自己的智慧。
这种智慧,来源于加热的内心。
一旦升高了自身的温度,它们就有了灼热的灵魂。多么像一个人,只有丰富了精神的内涵,才会拥有更多的灿烂。
那时候,我鼻尖上隐隐欲动的,可能是甜秆的淳朴,也可能是拐枣的敦厚。
无论是哪一种原料,都斟满了故乡芬芳的修辞。
可是,为什么呢?
我从不喝酒,却钟爱这勤恳的气味。仿佛一场热烈,一场沁人肺腑的爱。
民宿
山中建起的民宿,坐落为山的笔画。
简约的墙体,曲折的回廊,以及黑白相间的石砖,不停地交换着心中纯净的原野。流水声自上而下,淌过玻璃的爱情。圆石板上,云苔堆叠的柔软,透露凤仙花馥郁的遗风。
那些追赶镜头的鸟儿,偶尔徘徊在口哨濯洗的窗前。
成熟的月光,像樵夫传唱的民谣,一个字就是一页草木的春秋,在山谷里回荡薄雾的含蓄和诗歌的娴静。
在民宿,我们一定要站一回最低处,向大山的足迹问好。
因为,旅途中总有人弄丢了过去,却拾起了热土,归去的方向。
茶歌
山里的茶,茶泡的山。
三月,清明把茶种在视觉与味觉之间。
整座山,都在雨水的耕作中颂赞绿叶:整座山,都在采茶人的祝祷中,认领翠峰或银针。
皇天后土,无数的绿色被选中。像一把把通晓人间的钥匙,从沸水滚过的平静里,解锁重生的苦涩。
当然,还有高耸的歌声,散落在露珠的眼眸。那是绿色的欢喜,唱着采茶人移动的身姿和繁茂的愉悦。
对偶状地演绎,无限隆重。犹如彼此的春天,在一瓣瓣的茶香中,看见了温暖的自己。
甚至,光阴也跟着起舞。即便掐下了湿润的名词,更多凝固的焰火,也会在山谷里溢出诗意的回声。
烟花记
这些四分五裂的火,曾经也抱团守一。
只是遇见了天空,便在冲刺的命运里,忠心于义无反顾。
瞬间,白昼的胸怀一一敞开。再也藏不住的色彩,一滴比一滴鲜亮。
盒装的夜晚中,大地倒出粘稠的黑,也染遍了每一种耀眼的梦境。
想一想,好像所有的选择都一分为二。
高与低,升与落,明与暗……纷纷在烟花的一生里,与天地巧妙地达成和解。
他们这短暂的宿命,只是一瞬,却依然高调地选择拧亮自己的灵魂。
如果后来万物俱寂,也请我们深深地记得,他们绚烂的呐喊,途经了响彻的云霄和完整的山河。
在乡村的掌心
石榴花唤醒了水中的白云,杨柳的心事一枝比一枝葳蕤。
在乡村的掌心。饮酒的草书,把石桥挂在避世的田里。一艘载过白鹭的小舟,悄然驶进辞典。那里有灵动的虫鸣、飞鹰,还有懂得分行的花蕊,为正楷的自然示意。
清晨渐暖。被黄鹂喊醒的稻穗,毅然地在时间的深处埋下伏笔。
等到东风圆满,乡思熬成的银辉,就可以滋养这十万里纯洁的汉字。
如同雨水珍贵的智慧,一落下来,便织牢了蓬勃的大地。
月光过处——
谁,都是村庄皎洁的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