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散文诗
作者: 李南回声
其实,有多少人习惯了没有回应的生活。
冬季到来,雪叉在大地上飘荡,接着是春暖花开了,人们忙着换下厚重的衣服,时节出现了变化,但几乎和我们无关。
草枯也就枯了。流水经过我们身边。人说去也就去了。
大自然不需要赞美吗?人们的疑问不需要回答吗?
倘若是,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的寂寥啊!
而我知道,人类最古老的爱却从未寂寥过。
美丽的少女埃蔻是艾拉女神的侍女,因为向艾拉女神告诉了宙斯的外遇,被罚重复每句话的最后一个词,并被谴回人间,最终变成了石头。
有一个英俊的青年,名字叫水仙花,他是埃蔻的情人,但变成石头的埃蔻不能向情人表示自己的爱,便在胸前镶了一朵水仙花,来诠释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从此,水仙花成了“回声”的代名词。
学习爱
我宁愿一直停留在昨夜。
让雨继续下着,风静静吹着。
没有星光,只有你。没有音乐,只有你。也没有黑,你就是黑中的亮,是我在黑中抓住的光。“我们都走了很远的路了”,你轻轻地说,我看见尘土漫卷了你来时的路。
“原谅我吧,我爱不起来了。”
“没关系,让我们从头学习,慢慢说出爱。”
“亲爱的”——你要给我时间,让我反复温习这三个有体温的字,你要容我再想想流过的时间、奔跑的马车、一大片的山菊花……你还要替我擦去昨夜的泪痕,忘掉梦境中可怕的魔鬼,让我跟随着你,穿过万水千山,来到最初爱的源头。
然后,天再一次黑下来,有了星光,月亮也升起来了,远处传来谁家婴儿的哭声,露水漫上我们的头发,听,一切都静止了。
亲爱的,让我隔着树枝走向你,并轻轻地喊出你的名字。
刺向我
深夜,在床上突然坐起,你还在,不,你已经不在。
你留在了20年前。
20年前青海的阳光普照在大地,在塔尔寺街边,我一眼看中了那把藏刀,它来自哪里?它的主人为什么要把它卖掉?刀刃上闪着寒光,银色的刀鞘装进了它的秘密,我喜欢它,20元钱买下了它。
为什么我没有把这把藏刀送给你,而送给了一个不相干的男孩子?你来接站的第一天,就曾经向我要过它啊。为什么?为什么?多少次我这样问自己。因为小小的误会,因为赌气,因为你从不肯说出你爱我。因为那时我青春无敌,我以为你并不爱我。
后来你娶了你同学的妹妹为妻,因为你的同学送给你一把从拉萨带回的藏刀。真像一个谶——刺向我。你够狠。
是吗?你曾经喜欢我,对你的一个学生格外好,因为她长得像我。
有一次在大街,你说依稀看到了我的背影,可你最终没有勇气上前和我打招呼。你这家伙,为什么要怕?
你也给你女儿朗读我的诗,说你认识这位作者。你真滑稽。
多少年后你在电话里向我诉说这一切,你强调你没有别的意思,你只是在怀念那些逝去的凄美故事,这是一条人间的窗缝,让你看到天堂。
不必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只是这些温暖伤痛的往事把我打翻在地。你,不要来救我,我已经废弃了一生!
在雾中
飘。一切是不确定的。天空已经下降到地面,你已经不再是清晰的你。
我走在大雾中,生怕撞上了什么人,呵,那些陌生人,还有那些并不陌生的人。
比如一个孩子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他好奇地伸出手去,试图抓到这些无形的雾,可是他并没有如愿。这样的情景似乎在哪儿看见过。
晨练的老人们,远远地走过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看不清他们衣服的颜色,我猜想他们一定穿着鲜艳的衣服。他们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去槐南市场吧,那儿的土豆要便宜一毛钱”,“把雪里蕻晒干,用烧开的水腌”,断断续续的,像是从天国传来。
大雾茫茫,过去的岁月也在脑海里飘来飘去,想起一段浪漫的故事,美好得让我感动,想起一个深爱的人,却成了马路上的陌生人,心便有点微微的疼。为什么在茫茫大雾中,人们总是容易回到从前?
这几年,我的思维出现了问题,分辨不清今生要去的方向,一团乱麻似的生活越缠越大。现在,我把它们轻轻放下,一门心思享受着这大雾中的空茫。
多好啊!灵魂在微微地歇息,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散步。它神秘地穿行在人群中,不说话,也不呼吸。它也可以随意变形,变成一朵花,或一团谜。
可是,这是清晨。
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将现出原形。清晰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它让人们很快清醒起来——那不是真实的。
思想与哲学家
有人说,只有哲学家,才有思想,才会思想。其实错了。
我知道真正的思想家在人民当中。他可能是田间正在耪地的老农,也可能是刚刚娩下婴儿的产妇,或者就是车间里打铁的工人师傅——当然,还有更多的人。他们不是哲学家,但他们人人有一套朴素的生活道理。
我有一个朋友,在空旷的山坡上放了几年羊。那几年当中,他没有人交谈,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有时对着山谷大喊几嗓子,有时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中飘荡的云彩。他想了很多——关于生命、关于活着、关于死……
断断续续地,他把这些思想记录下来,最后出了本书。
在我看来,他的“想”是一个孤独者的诉说,他沉潜下去,探求着这个世界未知的深度,他的思想也就飞翔在所有孤独者的心灵空间。
而哲学家不过是民间思想的整理者、记录者,他们娴熟地掌握了归纳总结思想的方法。他们给那些各种各样、不成体系的思想命名、定论,成为一种研究的课题。
男人很害怕有思想的女人,而女人却欣赏有思想的男人。这是因为男人不喜欢任何一个女人成为他行为的审判员,这对他来说,是很危险的。
让我们想一想,如果一个人的思想从肉身中逃逸,那么,我们会成为什么东西?
火车拉着我
孩子们都以为坐火车很好玩儿,至少小时候我这么想。
小时候,我以为火车可以把我送到一个神奇的地方。神奇的地方有些什么人呢?会发生什么事呢?会不会像《木偶奇遇记》中写的那样呢?我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心事。
六岁那年第一次坐火车回陕西老家,小脸儿挨在玻璃车窗上看了一路。一会儿是红色陡峭的山石,没几个小时后又经过一片戈壁滩,接下来是黄河、黄土坡……
地理的概念渐渐地在我脑海里扎下了根儿。
火车拉着我渐渐长大成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认识了许多事物——麻雀快乐的旅行。一条闪亮的冰河。树与树的交谈。农民们干活的姿势。牛羊在静静地吃草。在古老的时间中,四季不断地更迭。
有很多次,我注意到雪地上的坟茔,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形成一种团结起来的姿势,它们庄严肃穆的表情,凝视着我的眼睛,像是问我,你为了什么,长久地在大地上奔波?我忧伤地看着它们,不能回答上来。
——当他们变成了它们。
我始终没有小布头那么幸运。
那是童话,童话中是没有悲哀的。
放生羊
去新寨玛尼石经城路上,一群岩羊挡住了大巴车。
司机不急不躁,他有足够的耐心。羊们不紧不慢,悠然自得。
当地藏民叫它们放生羊,不得宰杀,也不得买卖。这些有福的放生羊啊,获得了比人类更优越的待遇——自由迁徙,直到终老。
但草原却并不总是诗人笔下的美景。
有时,它的寒冷、朔风、冰雪、风沙并不构成诗意。
对于放生羊,它们在漫长的漂泊途中,需要经历草原上所有的馈赠与毁灭,需要躲过猎杀、捱过寒流、涉过深深浅浅的河水、攀越险峻的山岩,九死一生后,方能存活。
传说,每一只羊都是一个受苦灵魂的转世。
离别
太多的离别,总要被染上些伤感的色彩。这种离别被古时的文人墨客渲染到了极致,“自古多情伤离别”,可以想象,远古时期人类没有语言时,比如几个人要离别时,一定会用眼神,用表情来传递这种伤心的。
古代路途遥迢,驿站稀少,又加上兵荒马乱,谁敢说这次离别不是诀别呢?哪像现在,一份传真,一个可视电话,几小时的飞机,便跨越了万水千山。
于是,就有了汪伦送李白,王昌龄送辛渐那样的落寞与惆怅。也就有了王维“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牵扯。
相形之下,今人倒对离别显得漫不经心。一群挺好的朋友,在分离之际,不是急惶惶地留下电话号码,就是东张西望,说一些客套的寒暄话,巴不得火车提前到站,然后便是风流云散。有个把人,也难过片刻,随之又被新的憧憬、新的环境冲淡了。
那古朴的伤情如今只体现在老年人身上,岁月流转,让他们想到了过去时光中的一次次离别与重逢,除此,就连文人墨客也不大在意离别之伤了。
今年春天,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要去国外工作,路过我居住的城市,便来看看十多年没见面的母亲。
母亲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们照例是聊少年时期共有的故事,母亲静静地听,偶尔笑一笑,很难想象这是个离多聚少的场景。
就在朋友临出房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母亲止不住地老泪纵横!
朋友没有回头,她不忍回头,她不能回头,直到我们下了楼,她才扶住我,忍不住地哭出声来。
这样的离别无疑是伤情的,多少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后来,母亲解释说,唉,也不知蓉儿再来看我时,我是不是还活着?
我突然就明白了古代文人所描述的那种浓浓的离别伤情。那是冥冥之中全无由来的绝望,是对不可知未来的无可奈何地就范。
也是。为什么就不好好珍惜每一次的相见呢?哪怕是一次短暂的邂逅。为什么不好好地珍惜每一份情谊呢?哪怕它只在生命中匆匆地划过。
过康巴诺尔草原
有一段日子,疾病如老友频频来访,花园和长椅,成了我的奢望。我躺在床上读书:懵懵懂懂的布罗茨基被逐出祖国,保罗在大马士革路上遇到了神迹……
另一段日子,我心怀梦想,漫游于大地。漫游大地的时候,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比如这一次,我想歌颂康巴诺尔草原的美丽,但所有的词汇别人已经用尽,我想在它辽阔无边的草地上晾晒我的孤独,可我发现,比起它的空旷来,我的孤独不值一提。
草地的马莲花认真地开着,并不计较路人的目光,成片的星星草也并不觉得自己卑微,五月的草原上,只有野杏花是红色的,牛粪、鼹鼠洞使草原更像草原。
康巴诺尔湖边,我看到了一只死去的海鸟,它不像平常的鸟类,死时把头转向一边,而是趴在地上,红色的啄插入土地,像一具标本。
不远处,有一群羊在低头啃草,它们才不理会路人的谈笑呢,但是我发现,只有一只羊抬起头来,向着远方张望。
我用手机把所见的一切都拍了下来,原本想发到微信朋友圈分享,但突然间,又感到了自己的浅薄与傲慢,作为一个过路人,怎么有资格打探草原的秘密呢?
战争和良知
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二战时,盟军战斗机轰炸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斯柯达兵工厂,一时间,浓烟弥漫着工厂上空,纳粹军官挥动着皮鞭,气急败坏地下令向空中战斗机发射炮弹,被德国奴役的捷克工人不得不依令行事。
于是,数百枚炮弹冲向天空,美军飞机频频中弹,炮弹打中了机舱、机翼,在纳粹军官狰狞的笑声中,飞行员纷纷驾机撤离战场,飞回基地。可是,奇迹发生了——所有的飞机安全着陆,没有一架战机被炸毁。
百思不得其解的美军机械师,拆除了机身上的炸弹,大吃一惊:原来,弹壳里全部装满了沙子!不仅仅如此,每一枚炸弹中还附上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我们只能为你们做这些了。”
听这段往事时,我在海边,海水卷起浪花,时而平静,时而汹涌,战争距离我们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之远,有谁还在乎盟军、纳粹、兵工厂工人、沙子弹壳?但,这个故事却令我久久回味,残酷的战争不仅仅制造了枪炮,血,噩梦,同时也生产出正义和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