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口瓦盆

作者: 张道发

松岗河边

松岗河边的石桥还没有搭好,河水已涨过了几层石阶,稍稍带着雨季的浑浊,拍响长满野茅草的堤岸。

四周的阳光很清,洒在玉米林的青绿中,小小一阵风,打叶声就凉爽爽地飘起,吹动岸边几个洗衣裳的女人。

最年轻的那个女人,一次次用手压着被风掀开的裙摆,白净的脸庞长着好看的蝴蝶斑。一件件衣裳在水波中漂洗、甩动、拧干、晾在岸边林子的树丫上。

几只河鸟低低掠过河面,来回盘旋,叫声和阳光在翅上自由地闪亮。

更远处的小村,掩在幢幢树影中。

几个女人坐在附近的林阴下,她们的笑声一阵阵涨起,等她们说到自家男人时,声音压低了下来。

那个最年轻的女人也低下头来,脸上的蝴蝶斑泛起了红晕,她抚摸着微拱的腹部,引来另外几个女人更加响亮的说笑声。

它慢慢顺从下来

老牛从来不会反抗拴它鼻孔的那根绳子,绳子就那么从鼻孔里穿过,大概已成为一种习惯。

我常常看见一头牛拖着一根绳子,在丘岗上放牧自己。对命运的极度顺从,近乎温顺。

那么一大片田地在热汗淋漓的鞭打下犁完了,从春到秋,还有比牛更温良的牲畜吗?

然而,小牛是反抗拴它的那根绳子的。

小牛会用牙齿咬,用身子顶,围着树桩反复转圈子。累了,它站在树阴里喘着粗气,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一天又一天,它慢慢顺从下来。绳子,也长成了它身体的一部分。

两个生气的人

五婶娘和母亲为一点小事情,不依不饶地闹起来,村巷都震了,门口雀鸟也惊飞了。

暮色里,我安慰了这个又去安抚另一个,来来回回地跑,后背都汗湿了,张着的嘴巴吸进了好几只蚊虫。

这两个我都不忍用稍重的话去责备的人哪。

等我歇下来,眼前蓦然闪现不久前的一个场景:母亲端着一碗鱼,五婶娘端着一碗肉,两人在两家小路的中间地带相遇后,都笑着拍打对方的肩,互相交换手中的碗,笑声滴落在正午的草地上……

想着想着,我笑了。

而两个正在生气的人,在各家的门洞口喘着气,互相瞪着眼。

暮色已淹没了小巷。

青草的味道

黄昏时,在路上碰见一只奶羊,它抬头叫了我两声,轻柔得如同自家女人的声口,一时间,叫我顿生感动。

我留意,奶羊也长着一张慈悲的脸,茸茸的皮毛被风梳理得光滑干净。

它要是个女人,也一定是温良贤淑的那种吧。

望着奶羊的背影,我突然想上去抱抱它,闻闻它叫声里青草的味道。

积雨云

积雨云淡了,下午的寂静闪烁柿子叶的光泽。

那两只热恋中的花蝶,依旧衔着阳光卧在树枝上。

对门人家紧闭的窗门已经敞开,灶头的干草挤过了窗,旧玻璃上映出天光、云影和细小的虫蚁。

一只肉欲极强的黄鼠狼蹿出棉田,腥骚热烈的味道吓坏了胆小的鸡,寂静中晃动一丝慌乱的波纹。

树林上空,几只蓝蜻蜒飞得悠悠,夏天所有的美丽都印在那对薄薄的翅羽上。

檐口瓦盆

雨声响动的夜里,父母亲在隔壁的黑暗里小声说话。其间,穿插着母亲或父亲的咳嗽和叹息。

檐口下的那个褐色瓦盆,已满满的了。

我于黄昏放置瓦盆时,淋了一身雨珠子。要是在一个晴夜,一朵月亮开在瓦盆里,该有多好看。

这是农历五月十三的夜晚,夜色不是太深,雨声揉进了几许月光的颜色,变得柔和多了。

父母亲仍在隔壁说话,那些或轻或重的旧事也湿了。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想起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朋友。

跟路的猫狗

在乡下,狗喜欢跟路,猫也喜欢。

母亲去田冲时,身后跟着那只名叫小花的猫,阳光下小小的影子拖在地上,显出了很深的寂寞。

路边蒿草上飞出蝴蝶,猫会一次次扑上去,蝴蝶忽高忽低,故意似的。路边的花树被猫扑得落英缤纷,弄了它一身的花瓣。

等母亲回家时,猫率先跑在前头,一拐弯就看不见了。

一会儿工夫,猫叼着一只小田鼠,坐在路边的刺枣树下,等着母亲。

走丢的宽柄手杖

那家的门洞口,靠着一根枣红木宽柄手杖,阳光撒在上面,泛着仁慈而老旧的光。

那个倚杖走路的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留下的宽柄手杖,一夜夜落着轻霜。

那家人为什么将手杖放在门口,没有问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拾荒的外乡人用蛇皮袋装走了它,我才突然惊觉:老人在世上的气息已经散尽了。

那家大门上守孝的对联,也褪色成了白纸。

沉默的事物大声说话

雨落下来的一瞬,村庄骤然变得安静,随后是更大一阵喧嚣。

我听见村庄里所有沉默的事物,开始大声说话,它们终于有了忧伤或快乐的表达。

我蹲在众多的声音里,像檐口下那只胆怯的、湿了翅膀的鸟雀,一言不发,双眼溅满雨水,偶尔掠过一丝丝战栗。

温良

从汗淋淋的泥田里爬上来,父亲将牛绳搭在牛背上,自个儿坐在塘埂的棠梨树下吸烟。

老牛顺着陡陡的塘埂,整个身子倾斜着扑进水里,溅起水花和蚊蚋飞舞。老牛睁着眼睛将整个身子埋进水里,约莫半分钟又猛然抬起头,深深呼一口气。我常常为老牛的这一声呼吸感慨,我总是把它听成认命的叹息。

夜潮

乡下的每一寸空气里都住着虫鸣声,夜色涨得满满的,却又是那么清寂。尤其在阵雨后的夜晚,七八个星天外,水洗般清亮亮的,正好给夜里看天的人多了一份遐思。

竹棚栏围成的圈子里,十几只白鹅头挨头睡着了,夜色里铺一片白。有时被一只野物惊起,它们会含含糊糊地叫唤一阵。过后,宁静收拢在一堆毛绒绒的白色里。

一旁的草垛显得更黑,麻雀的呼吸在草窝中暖烘烘的。

隔壁的父母早早睡下了,门口的树影衬得屋檐矮下来,看门狗靠在门口半睡半坐着。

细听,有说话声穿插在晚风中,那是父母在商量什么吧?

我一直到很晚才睡去,那些走夜路的人,望见我窗口的灯,或许会少几分胆怯。

一盏盏萤火带动凉下来的夜潮,拍打着我的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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