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椅岭

作者: 林绿

三张相片

外婆从房间掏出三张相片。我们都惊呆了。

那三张都是她的肖像。

其中一张,戴珍珠耳环。一张,穿紫色西装。还有一张,挂金色小链。

弟弟问外婆,怎么没见你再亮出好东西?

(东边窗下,植物被照得发光。)

我问外婆,为什么同时照三张?

(风那么轻,那么轻。)

她微笑,只停顿了一会,答:

一张留给你妈妈。一张给大女儿。一张给小女儿。小包呢,属照相老板。首饰和外套在别人那保管。

我们都沉默了。

(树叶在11月,细腻地摇摆。)

平和之晨

这里,太阳出来得很早。五点左右,最东面的天空,开始有鱼尾裙的银。隔着窗户往外看,你会为它的古典倾倒。走上大街,那种美令人气爽神清。路边的灌木丛打开叶片,默默、自然度过。秋英们占领小山,显示天意的浪漫。也包括刚搬来不久的大丽菊家族,没有睡醒,暗自粉红。等到头顶某个角落慢慢变成蓝色的鸭跖草,空气也仿佛搅拌均匀,热度加进。隔着树木,听到了劳动者的声音。他们种菜、浇水、念叨作物。村落如此僻静。蚂蚁们互来互往,也在道上探险。夏风来临时,白鹭们随之扑翅,森色的山地成为背景。

在细沥村,他拿着玫瑰走下

空空的塑料管子盛住水,单支橙粉色玫瑰,一个标识闪烁在男孩手里。

一望无垠的海水,漫过四季。他们去干净的小道尽头筑屋子。

那是多么清秀的鼻翼。

年轻的背包上刻着英文字、甜美的陌生时日。

在让步约会的橘色之夜里,一个站牌与一个站牌轮换了青春。

在细沥村,他拿着玫瑰走下,正像在任何一个地方,拿着任何一朵花走下。

迷路的蜻蜓

喂,我亲爱的逃跑的蜻蜓。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那边窗户关着。

来吧,帮一帮你。你这小可怜。

你那趴在铁条上的细腿倒是动一动。不敢飞了吗?空阔就在你的右边。

洗手间对你是危险的。瞧,人可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你的翅膀确实是冬夜的质感,薄,还有锡箔纸的声音。

第三次,我把你放在阳台上。

阳台大概是一种内心元素?只一秒钟的转身,蜻蜒所在的光影,空空荡荡。

垂钓者

我们并不总能看见鱼的游迹。而在水的周边,我们须有水的耐心。如果一个男人停在岸上,我们往往认为,他有充足的时间。能够提起鱼竿的人,必有浪漫的决心,或一种晃荡。他们并不在意小桶的容量,鱼体以外的空间,仿佛呼吸着一个中年男人的余裕。某种为数不多的智慧,是从流体到凝望本身,让自由的形状和天空之镜回到一段目光。

水果店

平和有几户水果店。我最喜欢去的,是靠近菜铺子的那户。店主是一个中年女人,和他丈夫一起,以及几个可爱的女儿,几乎终日在家。

他们店里常摆苹果、芭蕉、梨、香蕉,但我很少买这些。我喜欢应季买,也可以说是图新鲜。有时是菠萝,有时是油桃,有时,只是单买一点维多利亚青提。

这次,我去买荔枝。

想起有个朋友特别喜欢荔枝,每次是一大袋、一大袋地吃,她喜欢荔枝的甜。我对甜食没有那么爱好,但喜欢她的颜色,玫红中带质朴的苔绿,还有蒙蒙的黑一起沉淀,剥开却是纯白。也还记得之前学过的那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沾了点美人的娇,就更让人觉得有意思了。

傍晚,走到水果店前,店主的女儿正站在伞下剪荔枝。一把红色的剪刀,一颗颗荔枝从黑枝上滚下来。女人叮嘱孩子慢些剪。我注意着她的小手,她的眼睛黑黑的,头发安静。这荔枝剪了是来卖吗?我挑了一颗,笑着问。“是呢,是呢。”女人忙递过一个塑料袋,她的女儿也微微点头,继续安静地剪下去,玫红中带质朴的苔绿,还有蒙蒙的黑一起沉淀,剥开却是纯白的荔枝。

我深深记忆着这个细节。

二十几岁,正是开始学习爱的时候。

开始去读食物的内在

很多人对食物采用暴躁、凶狠的态度。我曾经也在剧烈的跑步之后,吃下一大份烧麦。

碳水?或者脂肪?那是虚拟的野兽,在我吞食这些精致的事物时,它们并不会出来张牙舞爪。

人们有时长久地憎恨自己。我知道这个,因为我也是我的人们。我懂得无知,快乐,挣扎,以及其他。

而此刻,我竞懂得了安宁:是在洗红枣的时候。

照我的做法,从池里舀上一瓢水,注意它是清澈的。然后松开紧紧的小夹子,从袋子里掏出五颗若羌红枣。为什么是五颗?别问。上帝的旨意。

这时,红枣在水中会浮到上面。有什么稀奇的?是啊。可是你正闻到了甜甜的香味呢。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你并不急于吞食任何事物。

星期六上午的泡芙

秋天的霜也要被太阳吃掉的。

你出门,隔着棉手套提中古包。光打在叶上,被风吹下来一点,明灭。独自一人,到街上吃面,顺便买些甜品。

玻璃窗前,你不可避免地迟疑了:很多金灿灿的事物。来点南瓜饼、杏仁酥、红丝绒蛋糕、雪媚娘?或者别的。

“帮我拿一些泡芙吧!”你说。

那么,是要多少呢?半斤似乎不够。她最爱吃这个。他更是钟情于甜——在早年的苦以后。太多了也不行。年龄意味克制。你想他们渐渐失去了很多选择,或者只是用完。那就一斤吧。可以放冰箱呢。一个月就一两次,也还好,你想。

提着它们,走在路上。肚子里的鸡蛋面在工作。事物不断循环。外面的包子店,女主人坐在摊边。白白的雾气,几乎绕住她的表情。此刻,他们在干嘛呢?

还要借助时针,才能相见。

从这到那,泡芙有着多么不自知的香甜啊。少许奶油正好点缀在双面橙黄的小糕点上。

伤心时吃抹茶蛋糕

蛋糕店,在超市对面,斜过去一点点。

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拿走一小块,正方形的豆沙绿丝绒,没有任何犹疑。因为我早已注视,两手空空。

提着蛋糕穿过隧道,火车从上方驶去。帘子下,薄冬被安安静静。一节一节车厢亮了灯,看来空无一人。旧铁轨摇晃。草使用它的香气。雨水让这个黄昏延伸。

现在,口红亲吻抹茶。

轻轻地,轻轻地,使用奶黄均匀的勺子,别开安静的南边。轻轻地,轻轻地,张开嘴,合上。嚼一嚼红豆的熟,唇角留下浅色。饱尝了情节上扬的那部分,偷偷微笑:呐,这陌生人制造的快乐。

抹茶说:我毫无察觉。

蛋糕说:我毫无察觉。

剩下的东边、西边和北边,都是你的。

物物相遇,日常是一个微磬的手势。

地根

地里的草根,有一种是能清火的。放在药锅里,我们煎汁。那时,伯母带着我和哥哥上山,正好挖到好几条这样模样的。节节乳黄,清凉而苦涩。伯母去世后,上学的地方更远。记忆越来越空,生怕一个手势把它捻碎。

高椅岭

爬上高峰,不是目的。

我们越过崖梯,来到了仙女苏。

这时,见到卖糖水的阿婆,她的双脚秘密而沉稳,生活的风霜变成清补。这是金色蝴蝶摇荡的瞬间。

贴近平常,才看到了永远。

甚至不知何时,我们滑过了事物的高峰。

在这些表面穿行,类比人生,真正的丹霞地貌才不会将我们吸引。语言是爱的结晶。在滚烫的石头面前,人们依然会美丽而安静地坐下,讨论不断通透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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