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路过雨地(外四章)
作者: 沙显彤雨刮器擦去玻璃上的水滴,你看着窗外流动的克莱因蓝,剥去大海,汽车尾灯,远行客,繁复而臃肿的外壳,让他们显露词语的真身。此时,云降落在褪色的小镇,深陷于你某段回忆之中,他们想起了什么,将自己撞碎,如一个个水汪汪的圆形,连成模糊的长句子。
盘山道上,干枯的洋槐花,正在招手。一个急转弯,把你未能摆脱惯性的影子,抛下山崖。深渊里的求救和呐喊,借由一群断尾的乌鸦,飞上来,把天空装进古老而残破的叫声里。乌云层层,黎明的浅白,正在你的身后安睡,汽车如同标点,在冗长的公路寻找着,哪里适合安放逗号和句号。
旅途过于漫长,一切危险和迷人,被发动机不息的噪音所概括。车停了下来,你撑开黑色的伞,将水洼里的倒影折碎。车灯前,雨开始有了形状和目的,新的疑窦,逐渐产生。一首诗落在纸上,而街巷有着什么也没失去的空。
海岛的照片
潮水翻涌,你在朦胧的画面里起身,带着融化般的犹疑,等候落日撒下由光织成的网。鱼跃起,以千次计的弧线,替你说出漂泊的宿命。
这是世界上第一个黄昏,又或许是最后一个,所有边缘渐渐消失,摘下眼前的厚玻璃,作为无法具体的背影,不断远去。海鸟将消息传递过来,像昨夜,你捏瘪一个空铝罐,为房间的空白做注脚。
沙滩上,树枝写下的名字,回忆起孩子稚嫩的手和光滑的雨靴。他们亲手打造的城堡,经受一遍遍冲刷,直到被泡沫全部带走,作为从前,你在沙漠中偶见的虚影。
你开始观察那些岸上的贝壳。绿色的藤壶,像冒着蒸汽的船笛,他们抛锚在此,替一些水手和渔夫,承担漩涡般的厄运。直到将尚待破译的潮汐和礁石,带回耳边,取景器里,你把这些画面,成功地复制了一遍。由光组成的一切,已然不同,海岛忧郁的蓝调,变为烈酒上漂浮的薄荷,而现在,你又将它,摁在无数个先行写下的词语里,那是一封多年前的信,才刚刚读懂。
观镜记
你整夜不睡,伫立在一面镜子前,终于找到那些用以拼凑镜像的实体。你眨了眨眼看着,漆黑的瞳仁不断放大。然后,没有缘由地走向院落,遇上一朵颤动的桃枝。你快步回到镜子前,挥了挥手。无意间瞥见窗外,被落日上釉的山林,飞出一群鸟的剪影。
你继而梳理了一下寥落的两鬓,忽然想起记忆中,那场促人分别的大雪,和在大雪里消失的名字。哦,这么多场实验,在逐步证明你开始对着镜子饮酒,读书,倒头睡去。演绎平常的一日,想找到复杂的动作,更为美丽而奇特的对应物。月亮、蜘蛛巢,噤音的水仙花,接连地,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直到你对着镜子,写下了一首诗,它忽然崩裂开来,只留下,这么一个庞然的旧世界。你仍想,拾起它明亮的碎片,却真切地看到,那些景象逐个翻身,露出不成行的词语,有人彷徨而惊愕地,将笔放下。
无法复述
这个夜晚,你拿出在记忆深处折叠的纸张,用月光的温度熨平,找到上面最为重要的一句话。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树木依照裂痕蔓延的方式,倒立生长,枯叶聚集一处,像颜色均等的马赛克,一切正返回秋天。
你注意到段落的空缺,和语言的未完成性,转而想起,与这句话有关。夏夜的风铃在摇动。萤火虫成堆出没,试图恢复它被翻译以前的样子。
你无视所有后果,想让这句话重现,它卡在嗓子里,在遗忘和想起的边缘,如同课本上偶然瞧见的生僻字。你更加费力,像是要把它,从空白的肺叶里吐出。你确信,它曾存在于,某个无法追溯的瞬间,而线索是,忽然想要向谁告别。
你打开门,看着纷扰的街市,在夕阳的酝酿下。发出酒的气味。落单的孩子,正等待着母亲归来。摊贩老板猛锤一条鱼,同顾客商量卖价。
有一个背影,在人群之中借着你的眨眼,闪身而过。你忽然不再想说。有什么代替了,一句话的在场。
深夜辞
为了证明你的熟睡,微风吹过榕树,模仿不断拉长的鼾声。雨脚起伏,在耳蜗的鼓面,代替沉重的胸膛。你在此刻遁人梦境,又同时辗转起身,披着衣服,朝楼下走去。
窗外的一切,让你误把落地窗,当成一面镜子。此时,漆黑的楼群正受描摹,你听到鸦群迁徙,在枯木枝上掉落孤单的羽毛。而废弃的铁轨,回到过去,列车穿过山洞,车灯为森林辟出小路,精灵和猎人,将在下一秒出现。
你明白,五官微弱地抖动,将影响结局。而枕头和被褥的褶皱,又数次改写着他们的来历。目的地已被抹除。你在此我与彼我间,反复挣扎,终于越发接近真相。为了你的熟睡,黑夜旁征博引,在至暗处孪生一个满腹心绪的人,凭栏久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