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奇遇记

作者: 任俊国

题记:在南太平洋岛屿上,即便盛夏,风里也怀揣着南极圈万年冰雪之料峭,冷静而神秘。这里野性纯真,满坡的牛尾,慢慢摇着时光……

他者的迷途

海面和黄昏相互吞噬。然后,海涛和海涛尖上的海狮相互搏斗。最后,海涛必然战胜一切,勇敢地在海岸上粉碎自己,用水花的白,照亮世界上最小的蓝企鹅的回家路。

蓝企鹅踩着海涛上岸,嶙峋的奥玛鲁海岸礁石上站起一排蓝色音符,多像春天里越开越高的嶙峋之花。于大海的辽阔中,蓝企鹅不畏任何风浪,而回家路上最后短短的海岸礁石才是险途:任何陌生出现,它们都将集体停下,在惊魂中等待,长时间惊魂、长时间等待,直到陌生消失,才继续匍匐前行。

我们的言行,它们不懂。只有不被打扰,蓝企鹅才会安心回家。与我们相遇的瞬间,成为蓝企鹅一生的陡峭。

我们静静目送一群蓝企鹅归巢后,又路遇一只迷途的蓝企鹅,它惊慌,南太平洋也跟着惊慌。

我们打电话给保护中心,回答说不干预就是最好的保护。

路漫漫。有时,我们就是他者的迷途。

磨亮山峰的钝锈

在米尔福德峡湾,天蓝得近乎忧郁。越来越厚的植被,拉深峡谷。亿万年的冰川一刀一刀削尖奇峰,刺破蓝天。

积雪,悬于空中。突然,我们进入扯天的大雨中,山顶飞下数百米高的瀑布。无峰不瀑,无峰不多瀑,不绝如缕。山如纺轮,牵连条条纺线一样的瀑布。

云雾抱住峰峦,瀑布是雨的凋谢,还一世雨情。万物之主在高空灵巧地编织越来越多的瀑辫。于此,我想起老祖母给美丽的小孙女编织的百辫发。

谁在天空弹奏百弦之琴?间有宽大瀑布,其声势轰鸣如黄钟大吕,与百弦琴汇成南太平洋交响乐。

瀑声之下,万物如痴如醉。

瀑布,磨亮山峰的钝锈,让山势继续磅礴而深刻。

你的呼吸,就是我的风暴

如果不想交谈,就只有沧溟和沉寂。

我伸出手,还是扔不掉这澎湃的沉寂。

其实浪涛很大。于南太平洋深处,在混沌的大块头时间里,墨玉色海水纯粹得让人发呆,让人忘了世界,忘了呼吸。

而我,还多了化不开的晕船。

海,仿佛要装进天了。突然,海面升起巨大水柱,撑开混沌:一头巨鲸,喷水而行。海水隐约着怎样一道山一样的脊梁呢?

偶遇的心跳让世界活过来。我忘了晕船。没有固定参照物的大海,是故乡,也是异域,巨鲸在汪洋中也是一头巨大的孤独啊。

突然,巨鲸弓起了背脊,扬起蝶形的尾鳍,纵入深海。

短暂的美丽,消失于横无际涯。

多想化身为另一头鲸,与之伴游,劈风斩浪,穿越大海的孤独;或化身为一滴海水,被巨鲸喷射而起,实现一次飞升梦想;或化身为一只鸥鸟,穿过巨鲸喷射的水柱,听一听大海深邃的孤独。

你的呼吸,就是我的风暴。

星际流浪

此前,我预想过作为星际流浪者的样子。

而一切都在预料之外。美丽的怀托摩姑娘以毛利歌曲为幻术,带我们穿越到遥远的星际。星星,闪烁着,延伸着。

那么多星星低于我的胸怀。而怀托摩的星际规则,杜绝一切摘星妄为。每颗星星都垂下丝线,织成水晶珠帘。

当我想到卷珠帘时:一颗流星闯入,原本恒定不动的星星突然卷动珠帘,如星际黑洞般吞噬闯入者。

此时,我们穿越在怀托摩的萤火虫洞。所有萤火幼虫都发光、分泌附有水珠般黏液的细丝,诱捕向光的昆虫。极弱小的昆虫,把生命葬于星光,又何其浩瀚。

我们乘坐的小舟犹如太空船,于暗黑中无声前行。而星空又何其脆弱,任何外来光线和声音都将影响怀托摩萤火虫的生存。

我们沉默着,从一个星系流浪到另一个星系,在恒定中变幻。

在变幻中恒定。……洞口近了,星光渐隐。离别之际,我耳边又响起毛利歌曲,每一粒歌词都是怀托摩的星光。

我等待,种在我灵魂里的那粒星光,发芽。

冥想和被冥想

你以为风尘仆仆的落日只是在海水里洗浴吗?你以为月亮拉升海水只是为遮挡落日的胴体吗?你以为大地就此归为沉寂吗?

在南太平洋,浴后太阳如赤子般升起。海水退去,把脚印留在沙滩上,层层叠叠的,浪潮回涌,但不乱秩序。很多海洋动物跟在浪潮脚步后面,走得慢的,被我们跟上了。

慢的依然不紧不慢。

在时光经纬中踏浪6500万年的摩拉基圆石群,如浑圆的太阳之卵。有小者,有大者,有老者。也有逝者,沙滩上散落着圆石坍塌的骨头,将慢慢化为沙粒,重归大海。

一群远来者,或奔跑于前,或跳跃之间……然后,匆匆远去。

我坐在圆石上冥想:一匹时间兽,撞开时间之门——落日和潮水归来,而圆石,正坐在频仍的波涛之上冥想人类世界。

记忆和遗忘,都是消融时间的方式。

步入孤独中

时光是裸体的。

除了孤独,我挥写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瓦纳卡湖的水。

湖水不藏物,水只是为了让湖中物事各安其静,不问过往。天空干净,云不常来,轻掠的鸟翅划不开的,依然是一湖孤独。

波浪轻涌,仿佛亘古未变的节奏。树呢?哦,瓦纳卡湖中的孤独之树啊。一棵树守一鉴湖,一鉴湖守一片天,守独自的安生。

树叶绿中泛黄,黄中泛红,有丰富的美。树身瘦而精神,微微斜依,其实无物可依,但倒影就俏丽起来。倒影被微波漾动,但绝不乱动,就那么小心地捧着,有无边的爱怜。

一只鸟儿找不到风的足迹,歇在一支枯枝的安静上,像长出来的一片忘记歌唱的叶。

树和树影,印在南阿尔卑斯山的雪的倒影上,洁白而淡远。

然后,我孤独地走进它们的孤独中,每一个细胞都一片宁静。

湖水没有性格,但重塑了我。

解码涛声

晨曦之后,毛皮海狮们上岸休息,慢慢消化一个夜晚的深冷。在凯库拉偌大的海滩上,千百只海狮无我无他地躺着,仰着,发呆着,偶尔也吼叫一声。

酣睡的海狮,仿佛是另一块礁石,我们只是它梦中的过客。

与我对看的海狮,成为彼此的风景。

伫立在最高礁石上的海狮,望着大海,一脸南太平洋阳光。而我,无法用海来形容它的深情。

三五只嬉戏的幼狮,带我们回到辽阔的童年。

突然,礁石滩上传来哒哒声,几只海狮跑起来,扎进波涛里。我知道,消失的它们还将归来。

阳光浓缩海狮皮毛上的涛声,然后编码在礁石上。轻轻伏耳,就能从礁石上解码出无边的涛声,解码出海狮关于深处的记述。

留给未来的脚印

翩飞的鹰,要将天空翻过来了。

我追鹰的目光,落在库克山的雪上。

长长的卷云压迫雪山周围的群峰。长时间,云不动,山不动。

云断处,山猛地拔高,积雪卧在山峰上。雪山面前,大地辽阔而苍茫。

南阿尔卑斯山脉保持着世界最低雪线。盛夏时节,1000米高的山峰上,雪白得理直气壮。事实上,雪峰都是冰川的杰作。

一朵袅袅的白云,始终围着雪峰旋转,不肯离去。

坐在直升飞机上,俯看山下纵横的冰蚀河,河水从不做旧大地,而是反复创新。然后,飞机沿着山谷不断爬升,有雪峰后退,又有雪峰陡立眼前。突然,飞机转过身来,停在一坡积雪上。

遥眺诸峰,有雪皆肥,无雪皆瘦。雪,成为耀眼的燃素。而我们和南太平洋的夏天都尽量轻点,不想惊醒更多雪的梦。

山下,雪水养大的普卡基湖,狭长、冷翠,寂静而无争。

回到山下,回望雪山,那里冰川正缓慢移动,雕刻未来。

将来,我们留在雪上的脚印,会随雪融化,走下山来。

或是被封进冰川里,万年不化。

牧山记

南太平洋的牛羊低着头,也能啃食到白云。

白云到人间放牧,走出天空的空。事实上,一群白云,浮起了瓦卡蒂普湖边的山峦。而白云从不骄傲。

有风,白云半抱着山。无风,白云环抱着山。山峦孥云,却被云放牧了。

桉树皮那么洁白,是羊群留下的痒,也是白云留下的吻。

我听见白云抚摸万物的声音。

一小阵稀疏的雨滴落下来,与山、树、鸟儿对话。然后,飞过水去的鸟儿,又飞过山去,却飞不出一朵云。云朵里滴着鸟语。

我长时间坐在湖边,有鸟儿长时间停在身边,细细看我是不是呆了。

一切都不急,水中、湖边、山上的树慢慢长,长成地老天荒的样子。而地老天荒,就是瓦卡蒂普湖上云朵的样子。

当火把莲点燃成湖上晚霞,山峦次第而出,走在回家的路上。

水鸟横飞,在铺展晚霞,抑或收割晚霞?

今夜,我以眼神交换一河星光

银河在天上,也在特卡波湖里。

时空蜕变。我手握星辰。

夜,坐在我身边。我坐在特卡波湖边,也坐在银河边,湖波反刍满天星光。掬一捧冷波,定有几颗反刍后的恒星之光握在手心。

湖水慢慢从指缝间流出,星光也慢慢滑出,鳞片一样。

我用眼神交换一河星光,可否像星光一样生活?

以一只牧羊犬雕塑命名,以石头建成的“好牧羊人教堂”也坐在我身边,正以上帝的视角观星,观人间万物。

我听见宇宙的微鼾。是的,宁静之下,石头也在思考宇宙。

久居北半球的人,在南半球观星,是否需要换一个角度?

定有几颗星星被我叫错了名字。

我沉默,一手握着浩瀚,一手握着生活。

今夜,特卡波湖装得下一个星系的思索。

沿着一羽月光回家

银蕨初生的嫩叶,卷曲如初生婴儿的拳头。

紧握着,紧握着。然后慢慢放开,慢慢长大,亭亭伞盖一样撑开来。而黑夜里,每一片银蕨叶都是月光羽翼,背面镀着皎洁月光,为渡海而来的毛利人指引回家路。

毛利战士或猎人一边出发,一边用银蕨羽叶铺设路标。

银蕨羽尖指着家的方向。无论森林多么茂密,无论夜色多么漆黑,银蕨羽叶上的银光总能指引远行人回家。

回家吧,人类依然在路上。

银蕨把拳头松开,指向山的那边,湖的那边,家的那边。

家在银蕨如盖的地方。

是银蕨,撑开毛利人的家和远方。

归去来兮

丘峦起伏,羊群悠然。栅栏边的一匹白骏马突然奔向牧场的高冈,飘逸的身姿,如一匹白云在人间飞翔。

穿过高大的桉树和松树,我看到小山丘,小矮房,小圆洞门。门前开着小花,山坡上晒着小衣衫,小窗前挂着他们的身份:瓜果、鱼网、面包、刀斧、锯凿、蜂箱…

小池塘里野鸭扎着猛子,涟漪里藏匿着安静而古老的弓蛙。钓竿横斜,渔翁不知去哪里了?

远处,松枝挂着白云。穿过霍比特人的家,穿过他们生活的日常和细节。马车停在路边,马已跑上了山冈,迎风望着远方。

另一辆马车走在进村的路上。小路,环着半个村庄,村庄怀着湖泊,湖水怀着春情,但并不慌乱。霍比特人的村庄,虚构了真实。

满地的松果,将转世为松下童子,我多想问一问:《指环王》的主人公何时归来?霍比特人何时归来?

一一寂静之际,就是王者归来。

心居地

我和湖水,都在脉脉的纯粹里。

在南太平洋,这种脉脉直接而经常。除了湖波,还有阳光,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恋你,且无处可躲。此时,我坐在普卡基湖边的乱石上,眺望库克山上的雪。湖水把雪线越吸越低。

于低处,一个微波从此岸到彼岸,就是一个时代。

雪的白,湖的蓝,洗净一切俗念。

蓝天融在湖中,而普卡基湖又蓝中生翠。挑剔的雪光早已放弃挑剔,当雪融化时,光也融化,一起流人湖中。

流进湖水的光,无法自拔。普卡基湖——盈亮一切动词。盈亮湖边黑松林的松涛。盈亮我的欢呼。

我与世界的争论,止于湖前。而湖波依然可以选择,能够投射或阅读彼此,就是心居地。

我在心底种下了一片普卡基湖波,装订成心灵册页,并养一尾冷水鱼,啄食心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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