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登堡:野性的呼唤
作者: 何任远他的沧桑嘶哑声音一旦响起,许多人就联想起那些动植物镜头。从黑白到彩色画质,再到高清4K画面,他在镜头前从一个翩翩少年,逐渐成为一个白发老翁。他,就是大卫·爱登堡爵士,可以说是自然动植物纪录片一张最为人熟悉的脸。
如今,生于1926年、与英女王同岁的爱登堡对于英国人来说,犹如国宝一样珍稀又可敬。在查尔斯三世的登基音乐会的压轴环节,舞台后的城堡外墙上,突然亮起了各种丛林生物的画面,爱登堡那极其容易辨认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可以说,爱登堡多年来在英国民众积累的声望,也被自己的国王拿去沾光了。
根据2018年英国民调机构YouGov的问卷调查,爱登堡成为英国最受欢迎的公众人物,被认可的程度达到87%。在2020年的另一份调查中,爱登堡在英国“00后”千禧世代的认可程度,比“环保少女”格兰特还要高一倍。一个将近100岁的老人成为千禧一代的“偶像”人物,实在特殊。
跟许多只举横幅或者喊口号的环保人士不一样,爱登堡可是几十年来走访在各大洲的大地上,在各种极端条件中透过电视机镜头,展示大自然动植物的生存状态。
一个将近100岁的老人成为千禧一代的“偶像”人物,实在特殊。
从树枝上的蝼蚁到草原上的猛兽,再到深海里的巨鲸和冰天雪地中的极地众生,几十年来,爱登堡带着电视机前的观众们飞天遁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动植物探索之旅。多得爱登堡,那些从没踏足过异国他乡的观众们,有了了解世界其他角落大自然风貌的机会。更加重要的是,爱登堡透过电视镜头的直观影像,总结出各种规律,在节目的最后,参透某种大自然的道理。看他的纪录片,犹如身临其境地上了一节生物地理课。在90多岁高龄,爱登堡又对世人敲响了第六次生态大灭绝的警钟。
可以说,爱登堡是自然动植物纪录片的教父,也结合了想象力和科学头脑,把电视媒介的内容做到极致的一代泰斗。

与动物为友
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英国,有这样一个男孩子:他喜欢终日与小动物相处,无心学习课堂知识,遭到了校长的体罚和羞辱。为了让男孩享有更多满足自己爱好的自由,母亲举家迁往地中海东岸的科孚岛。在南欧的异国小岛上,男孩子在自家的后花园搭建了一个微型的动物园。
这个男孩长大后,成为了英国家喻户晓的动物保育家和博物学家,也是儿童畅销书《希腊三部曲》的作者,杰拉尔德·德雷尔。德雷尔比爱登堡年长一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者既是朋友,也是竞争对手。看过根据《希腊三部曲》改编电视剧《德雷尔一家》的观众,也许可以看出德雷尔和爱登堡孩提时代所处的环境:人们普遍漠视大自然,认为关注动植物只是小孩子玩闹的游戏而已。
在西方传统的文化视野看来,“自然”(nature)是野蛮而无序的荒地,是需要被人类文化(culture)整合和开垦的对象。和动物平和相处,尊重其他物种的存在意义,在德雷尔和爱登堡还是小孩子的那个年代,可以说是属于非常新颖的观点了。
从希腊回到英国后,德雷尔继续自己收集和饲养小动物的爱好,并且逐渐把这种爱好做成了终身事业,成为一名拥有自己动物保育庄园的博物学家。相对于传统的依靠猎奇心态吸引观众的动物园和马戏团,德雷尔在英国泽西岛上创办的泽西动物园,则侧重于动物的保护和公众教育。在战后成长的那一代英国儿童们,记住了和黑猩猩为友的德雷尔,记住了泽西岛上从世界各地搜集的各色珍稀动物。

在50-60年代,除了在英国有广为人知的《希腊三部曲》之外,大西洋彼岸也出现了《哈尔罗杰历险记》这种以自然博物为主题的青少年读物。战后一代对环境和动物权益的关注,通过这些作家的努力,终于得到唤醒。但这些纸面上的文字记叙,始终不如音视频的展示那么直观。
随着电视媒体的普及,专注于拍摄自然动植物主题的纪录片也随之诞生了。乘着电视镜头的东风,爱登堡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
万物好奇心
相比起举家迁往科孚岛被“主动流放”的德雷尔,爱登堡的童年生活则简单得多。1926年,大卫·爱登堡出生在兰开斯特大学校园,他的父亲是这所学校的校长。跟德雷尔一样,爱登堡对动植物的热情和好奇心,在很早就表现出来了。在夏天一有时间,爱登堡就会跑到学校旁边的山冈上,收集各种昆虫、鸟类和植物果实。再加上山冈上有一座荒废的矿,爱登堡时不时还能从里头挖出一些化石。如果说童年的德雷尔在希腊海岛上搭建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动物园,那么爱登堡则在自家公寓修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动植物和地质博物馆。更加重要的是,相对于德雷尔单纯对动物的喜爱,爱登堡展示的是人类特有的好奇心,而这种好奇心的对象除了动植物之外,也可以是世间万物。
1945年,他考入剑桥大学修读地质学和动物学。在皇家海军服役两年后,爱登堡又回到英国,担任起一家儿童科普图书出版社的编辑工作。如果按照德雷尔的路子,也许英国也会多一名博物学作者。但好像爱登堡这种曾经在海军服役,身材健硕又充满好奇心的人,整天枯坐在办公室从事案头工作,实在感到无聊。到了50年代,一个新的媒介开始向他招手。
“电视是什么?”因为爱好到处周游探索,作为编辑却必须在办公室对着纸张好几个小时。对出版业心灰意冷的爱登堡一听到这么新鲜的东西,马上就被吸引了。1952年,他正式成为了英国广播公司(BBC)的全职采编人员。


爱登堡在自家公寓修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动植物和地质博物馆。
在一开始,爱登堡并不是担任出镜主持人,而是一档收集世界各地民歌民谣节目的编导。多得孩提时代培养的“收集癖”,以及家长在童年就开始鼓励和培养的对万物的好奇心,爱登堡对整理和记录世界各国民谣和民间音乐有一套成熟的方法。尽管这不是他最钟爱的动植物博物学,世界民谣的整理节目,给爱登堡提供了一个周游列国的机会,也给了他施展知识和科学研究方法的平台。
要等到1954年,爱登堡才开始担任BBC第一档自然博物节目《Zoo Quest》的主持人。通过黑白的电视镜头,许多从来没离开过英国的观众,第一次看到了热带岛屿上科莫多龙捕食猎物的画面。
相比起纸张上用文字来形容一只动物的体态,电视的视觉语言可以说非常直接:人们看到了科莫多龙在沙滩上跟镜头对视的画面;它如何爬行,如何吐舌头,如何攻击猎物,发出怎么样的叫声,这些难以用文字被一一描述的细节,都被镜头捕捉了下来。
从此,除了各大洲的各色动物之外,英国的电视观众便记住了这样一个人物:他站在镜头前,跟要介绍的动物近在咫尺,再用英国人特有的平淡语气,介绍和分析这只动物的习性。为了让电视观众有更加细致的观察角度,爱登堡还专门让摄影师拍摄动物的多个特写,让那些坐在客厅中的民众能够好像自己那样“凑近”观摩眼前的生物。《Zoo Quest》节目在英国大受欢迎,这档节目一直发展下去,共制作了十年。而爱登堡也由一个初出茅庐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变成BBC管理层的重要一员。
当电视机进入千家万户的客厅,屏幕上该播放的是什么内容?电视广播主要是用来娱乐和盈利,完全跟随资本逻辑,还是保留重要公共资源的职能?在英国,BBC作为全体纳税人供养的公共广播机构,应该起到什么作用,什么该播什么不该播,一直存在尖锐的争议。而作为BBC的资深元老,爱登堡一直身处于BBC的舆论漩涡之中。
“全体英国人的姨妈”
“我们拒绝背离‘公共广播’的概念,首先要告知、教育大众,其次才是娱乐大众。这种做法造就了现在的我们。我们是谁?英国广播公司。鼎鼎大名的BBC!”
在网剧《王冠》第五季,坐在BBC董事会上的董事会主席约翰·伯特,指着会议厅中央的BBC创办人约翰·里斯油画像,一边数落着那些试图把美式商业娱乐电视文化引入BBC的董事们。在伯特看来,英国人的家庭都有一个无所不知,老是提点晚辈的姨妈。而BBC就是那个无所不知并且耐心地循循善诱所有英国人的全民姨妈。
爱登堡一直自称“一个沉闷的左翼自由主义者”,主张让更多来自工薪阶层的受众接受知识普及。而站在他的立场上看,BBC作为全体纳税人供养并且共享的公共机构,教育和新闻功能摆在娱乐功能之前实在是无可厚非。
1965年,BBC开设第二电视频道,也是英国的第一个彩色电视频道。当时的BBC管理层在物色第二频道的总监时,就把爱登堡选作了第一人选。
此时的爱登堡,积累了十多年的动植物纪录片拍摄经验,已经是英国广播界颇有名气的人物。当上总监的那一年,爱登堡才38岁。在爱登堡担任总监期间,BBC第二频道成为了一个包罗各类科普、社科和人文知识的“全民大课堂”。从自然科普节目主持变成一个电视频道的领导,爱登堡把博物学家那种对万物的好奇心投射在频道的许多节目制作上。用自然科普节目的思维制作一档介绍文化和历史的节目又如何?


今时今日,《文明》已经成为电视界的经典力作,也是电视史上首次用纪录片的形式去讲述人类文明历史。西装革履的艺术史学家肯·克拉克爵士在镜头前用贵族口音在梵蒂冈的巨大壁画前侃侃而谈,又或者是在米开朗琪罗的雕塑脚下一边漫步一边分析着人类创造力的潜能。这部总长度达到10多个小时的文史纪录片,背后是爱登堡作为BBC第二频道总监的策划创意。
爱登堡的初衷跟自然博物纪录片类似,那就是帮助那些从来没去过这些历史名胜古迹的观众,跟随摄像机镜头“走访”一遍。更何况BBC第二频道是英国的第一个彩色电视频道,一些世界名画和建筑细节终于能够更加真实地展现在观众眼前,本来少数人享有的人类文明结晶得以通过现代通信手段传播。
语气延缓的主持人克拉克爵士,给人语重心长的“长者”感觉。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从不掩饰自己同意出任主持的初衷—“教化”观众。站在今天的角度看来,《文明的轨迹》有足够的深度和启发性,但却单纯从西方的角度去论述“文明”这个宏大的话题,因此审视“文明”的角度显得颇为单一。但是《文明的轨迹》这部纪录片的立意已经成为电视业内人士仰望的丰碑,后人也完全可以重新翻拍。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BBC又重新开拍了《文明》,只是这个新版在论述文明的时候用的是复数,而且主持人也从一个单一的男性白人,增添到非裔和女性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