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与沉思
作者: 王金明
王金明:生于广东湛江,祖籍山东烟台。影视编导,国家二级导演,现居北京。1980年代开始业余写作,后停笔多年,2018年至今,先后在《诗刊》《散文诗》《星星》《上海诗人》《草堂》《北京文学》《星火》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组章《丝路笔记》获2019年度中国散文诗十佳作品。电影作品《倾城》(合作)、《何二狗的名单》《等儿的湿地》等曾获第13届电影金鸡奖最佳原创剧本奖、夏衍电影文学奖、第5届中国人口文化奖、2021斋普尔国际电影节大奖等。获第3届中国电视文艺百佳工作者称号。中国电视艺术交流协会常务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坐在高原的钟声下
捣酥油溢出阵阵芳香,仿若季节分泌的醒世经文,有人高声诵读,有人终生铭记。
骨笛沿着山势说出鹰隼的轨迹,野兔藏起懵懂的幼崽。
秋色恍惚,岩画上的马匹越过烁金的拉萨河,奔向记忆纵深。
一位老者手中经轮走过的分分秒秒,与十年前甚或上百年前几乎完全相同。这些年,他眯着眼数阳光中的颗粒,数泥泞中的蹄花,偶尔也数灯苗下滚落的烛泪。
像草地陷在寂静中,无喜无悲,宽阔无垠。也像伫立的雪峰,对尘世熟视无睹,又陡然痛惜。
一朵花邂逅另一朵花,用芬芳握手。一只羊碰见另一只羊,没有寒暄也不会神聊,它们只是嗅嗅对方的鼻息,然后各行其道。
一个人和一缕桑烟久久相拥,看不出是道别,还是重逢。
路总是很长,通向任何地方,草从四面围拢,又向八方散去。
此间渺远,却到处都有足音和心跳,仿佛古籍中传来新鲜的人声,你能听见吗?
我坐在高原的钟声下,灵魂被时光敲响,一生的锈迹,层层剥落。
在岩画中赓续的时光
在纳木错北岸,岩画是另一面镜子,倒映着从前的羌塘草原。
牦牛,鹰隼,青羊,鹿,马匹,猎人,唐蕃古道,镜里镜外,人世从来烟火稠密。
有一位发髻高耸的女子大概是你,长袍染着高原红,正痴痴眺望着大湖对面的念青唐古拉。
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望了那么久,早已超过一次爱情的长度。
窖藏的岁月,像老酒,恍惚中,我牵着你的手走出了封印的石壁,鹰在前方引路,我们跟着岩画中的驼队,去往今天的藏南。
一切,你都熟悉,从前的故事还在,包括喜悦和悲伤。
但这个国家,每一个春天都在更新,你看吧,梦想是新的,笑容是新的,仿佛天地也是新的,春意,不仅从草尖上萌发,也在人心里奔涌。
我用手机为你拍一张与念青唐古拉的合影,发送到祖先的朋友圈,你看,他们在岩画中纷纷点赞,竖起干净的大拇指。
邂逅古格遗址
与浮云对应的,是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大风把邂逅吹弯,吹成残月垂钓,没有谁能从仓皇中取出明媚的词语?
天堂高悬,命在低处,尘土溅起来,裹着那么多不同物种的脚步。
一个王朝漫卷的旌旗,锈成了叙事的死结,古格的骨骼,石化的悬疑,搭建谜团的脚手架,尚未来得及拆除。
巫师披着暗黑大氅,调配星宿和狮吼,一整夜演练土林,我是临阵退缩的兵卒,梦境余悸未消。
逃进黎明的日头,脸色如此羞惭,它曾躲开过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但尘埃始终没有落定,传唱史诗的人停在历史的间歇中,失语的六百年,一晃而过。
离开得太早,又到来得太迟,我之所见不会比想象的更多,除了那些逃散的草,沿着象泉河的血缘,一簇簇返回故乡。
插箭节笔记
一朵喇叭花无限生长,长出沉沉低语,法号对着苍穹,开始诉说自己的往事。
吹奏的僧人运力鼓起腮帮,像犁地的耕牛,腹中的雷鸣,被一枝牵牛花带走。
凋零之后的枝干,裸露在凛冬的瞩望中,一副牛的颅骨和犄角,仍让世界充满激情。
劳动是对万物的礼仪,庄严的起始,苍茫的结局,谢世的人不住在这个季节,他们正在时间之外转场,放牧人间的牲畜。
插箭节是一场大雪,灵魂的纸幡漫天归来,像银色的火焰。人们熔铸记忆,用坟头的土烧制一件永世存活的陶器。
我在雪中矮下身来,疾风掠过,山冈捧着寺庙,像有人独自吹埙。
雪峰都有永恒的含义
野菊有时会独自散步,仿佛被秋意困扰的少女。
旷野陷在一个青云密布的午后,阳光远道而来,先把云杉的头发晒干。
彩虹的责任格外婉转,牵着牧歌从苍穹中显影,安详的道路和山冈,恬淡得让人谦逊的村落,骑手和马群,以及心无旁骛的河流,都在自我进化。
那一刻,我堆满尘垢的皮囊仿佛突然开始洗心革面,呼应着一对黑颈鹤的超度之旅,一生悠悠坠入爱河。
或许,愿望和结果几乎从不会完全吻合,幸福和苦难也始终转圜不息,但你所见所感所经历的一切,便是答案。
细小的风捧住仰望的野菊,瞧吧,那些苦寒的雪峰都有永恒的含义。
雪蝴蝶先于我们抵达
迷途里追踪一只白蝴蝶,另外一群白蝴蝶也在追撵我。
暴风雪不断更改幻觉,像一篇失去了叙事方向的童话。
寒意挪动春天遗址,暖雪复原天籁之音,尽情猜想是挣脱困境的引信。
白蝴蝶是雪蝴蝶,白鬃马是雪花马,一个懵懂之人是风雪夜归人。
那么多白蝴蝶,我已分不清哪一只是最初的诱惑,每抓住一只,瞬间就会碎成粉末。
找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失去的越多,飞来的就越多。
而雪花马只有一匹,睫毛挂霜,脖颈汗湿,鼻息粗重,像陷在棉花堆里的旧梦。
我松开缰绳,试图还一匹马以自由。
自由犹如神谕,白马成为领舞者,带着漫天的白蝴蝶飞旋,一场风暴跟着我们转山,翻过黄昏的脊背,渐渐看见亲爱的灯火。
马儿把我和白蝴蝶领回家,落在窗棂上的那一只,先于结局抵达。
牦牛总是祷告
老牦牛的迟暮,像锈住的黄昏。
铿锵之路跃上高岗,再回头,已是枯草漫卷。
吞咽了多少苦涩,时间仍被漏风的咀嚼所忽略,蠕动的唇语说了一辈子,也仍是茫然,仿若一种早已失传的象形文字。
旦增老爹吆喝起来,声音,像扔出的石头,但牛能听懂,他归拢牛群,把暮色赶进月色。
是夜,月亮挂在栅栏上,像马灯。皎洁中,牛群肃立,我也低头想了想人生,一无所求的牛啊,是什么决定了它们的善恶选择?
我贴近牛群,希望能听懂它们的唇语,当它们谈论爱情和人生时,会谈论什么?
反刍就是对食物的感恩,旦增老爹双手合十说,牦牛总是祷告,一直到死。
这辈子辛苦,下辈子有福……老爹嘟囔着扔过去几捆草料。
一阵风过,栅栏上的月亮摇晃起来,泪眼婆娑。
回忆雾气很重
一阵风掠过冈仁波齐,雪雾迷眼;一个人去了时光深处,尘缘未了。我最想念的那匹白马,拴在伤心的月亮上。
一掌秋霜,满腹凛冽,小杯斟满衷肠,寄语何方?
与马群厮混久了,很容易进化成一匹马,脊背上,横亘着弯曲的河流。
当你练习咀嚼青草,学会小步舞蹈,与远方如影随形,你已脱离想象,成为一匹现实的马,这会给生活带来惊喜和失措,你忍不住原地打转,一仰头,就能发出铮亮的嘶鸣。
我和一匹黑骏马交换夜色,和一匹枣红马交换血帖,和一位老马交换看透世事的目光。
多少锻打在马的体内叮当作响,跺脚的星星也挤进围栏,老故事鼻息温热,添草料的人像给炉火添上炊烟,回忆雾气很重。
蹄音如破茧之蝶,我们像双翼神马巡看人间。
只有那匹白马恍若一场隔世的大雪。
落日停在他的指尖
就要动身了,这僵卧已久的季节,这火焰的废墟,露出闪电的脚踝。
总有一茎深入的孤绝,总有千里单骑的怆然,在神谕的海拔研习取舍,灵芝的灵感来自漫长的独处,让我在登临中深深内省。
冻土变软,而羊身上的雪层层凝固,怀揣风霜的人,就要完成对苦寒的宽恕。
久治不愈的心事,发芽最后一次长旅,我梦见的回家之路,早已清除了前半生的拥堵。
你若有鹰隼的视力,就去读植物的心灵简史,读陶罐里煮沸的河流传记,读一场雨为什么是喜极而泣。
跟着换季的人们,在岁月的绳索上,扎五种颜色的经幡,它们代表的吉祥,可以点拨所有后来者的彷徨,也包括此间即将轰然莅临又会陡然弥散的万物枯荣,它们是五种颜色的暖风、五种颜色的眺望、五种颂诗的导语。
与我谈论天气的老僧,满手皱褶,正俯身为一棵瘦弱的蒿草开光。
夕阳停在他的指尖,颤巍巍地欲言又止,久久没有滴落。
杨树在山坡上久久张望
高原树少,遇见一片林子会觉得亲热,尽管只是一小片。
秋天的林子,更是让人相惜,叶子将落未落,你也欲言又止。
草地开始清贫,这几棵金黄的杨树,已经在悄然弥散财富。
枝杈上黑漆漆的雀巢,像最终会剩下的一块矿藏。
许多年前,我离开故乡,曾有一棵带巢的杨树在山坡上久久张望,那个瞬间隐喻了我的一生——在归巢和远行之间彷徨。
路比梦远,心比秋高,炊烟生成的疑惑,袅袅不断。
孤独者都拥有自己的静默,走了那么远,又仿佛从未离开。
一个梦境
倘若我们都镌刻在石头上,而神,陷在泥泞的生活中,我们是否还会向他祈祷?
我们在石壁上伫立,而神,脚步踉跄,正背着柴薪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在时间之外出神,而神,正劳碌在岁月的磨损中。
那个在希腊推巨石的,大汗淋漓;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又献出一根肋骨……
我们目光悲悯地望着众神:神也劳累,苦海无边,一切终将归于尘土……
我们为神祈福念经,但不知道求谁保佑它们,我们有些茫然失措……
幸好,此时一只停落在脸上的蝴蝶,把我叫醒,纳木错九月的阳光从梦的外面照进来。远处,劳作的身影像人也像神,恍惚间我似有所悟,其实,神是天上的我们,我们是尘埃中劳碌的神。
我身旁的草丛里,有几块新发现的岩画,考古队员们正在研究,为什么一些从前的我们,现在还停在石头中不愿出来,犹如神像?
沉思与独白
那么多草木,是否有自己的信仰?
那么多动物,是否有自己的哲学?
我在高原上,经常问自己,也问天地。
鸟尽云孤独,草绿羊欢喜,地平线之外,仍然是地平线,所有的答案,都是人的心意。
书卷浩瀚,万物有灵,也都是人写的顿悟。
纸页上,喜怒哀乐对应着风霜雨雪。人世间,四时轮转浸透了悲欢离合。
但大自然也许并不这么认为,它不喜不悲,无生无死。因为,只要说出来,就是人类的想法,就可能是偏见。
偏见和洞见,可能只错开了一公分,却失之千里,就算洞见,或许也是谵妄。
你们寻找的,我已放弃,我不会提炼真理,偶尔的沉思和沉吟,仅仅是人性的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