玎珰,玎珰珰

作者: 成路

四月十一(星期三)——羌村颂词

登上锁眉骨唱歌谣,河里的鸭子引凤凰:

五月里落下霜凌凌,八月的赤云迎素衣。

日隔千年的柴门雀,滴血漂洗马革的尘:

古灵魂呀远了近了,浊酒穿过歌唱的喉。

雨脚生动了牡丹的瓣,是谁在山河的肌肤上抄写杜诗:

一坛少陵酒烧滚了春,后生之者取下太阳的斑点刻写。

五月廿五(星期四)

酷暑天,雨水很少

马路牙子上横行的蚂蚁,一团一团,聚集得稠密

妈妈坐在板凳上,低着头

默诵:

“蚂蚁过道大雨至,雨如盆,雨如湖,雨如我家老牛的一泡

其实,八十又九的妈妈

眼睛浑浊了,她说,你的模样三十年就没有变,像我的脸平展展

其实,我的耳朵是在妈妈耳朵的幻听里,祭祀、祈请

如此的二十四小时。

如此的又一个二十四小时

十月初五(星期六)

深夜,山涧,无风

我一人在幻听:铜铃、瓷碗、银筷子敲击着玻璃杯

玎珰,玎珰珰

夜还在,山隐没,等待风

我一人在幻视:钟锤、罗盘、老艺人的嘴碰撞唢呐

玎珰,玎珰珰

夜碎了,山不朽,风刮起

我一人伸出手:太阳、朱雀、山洞里列车碾压钢轨

玎珰,玎珰珰

十月初七(星期一)——奔跑

北方的初冬——

蓝蓝的天宁静得很虚渺,大地铺满金黄

这样的午后——

异乡的一对夫妻分别酣睡在两个花坛的阴凉下

有趣的是丈夫怀抱坛墙

消磨的时光——

陌生人添加了衣裳喘了口气,和坛墙上的两只杯子并列杵立着

准备好了,让丈夫或者妻子饮上一口

梦想的旅程——

极目之处,一座楼到一座桥,高原在地平线上跑呀跑

骨骼在色彩里生长

飘逸的锦袍——

在金黄的午后,睡醒的夫妻、干净的灵魂、北方的高原

一起奔跑。号角,远景……

十月初九(星期三)

银灰色的云朵边透出点亮,拨动着

画家朋友白得不彻底的小胡子

白胡子很短,茬有点硬

随着方言普通话的音律上上下下

这一如他的画,具象、抽象

频繁地交叉、置换,一个时代渡向一个时代

这一如他的演讲,在语法的胚胎上卸下修辞、意象

干巴、褶皱,从哲学的深水区显出语言的骨石

十月十四(星期一)——英雄守旧

酉时,立冬节降临

北地的温寒等待着坚冰,盈满的月亮等待着亏损

英雄,哑默着

擦拭衣服领口的日光渍。时不时,瞄一眼帽子上的徽章

粮食的芽子,在地皮下的拱门准备休眠

蛇也在

英雄,把左眼闭合,右眼

穿过衣服的洞,寻找挂在某处的铜钥匙。哪处?

松鼠在肃杀的旷野上,摇晃杵立的秸秆,捡拾属于自己的粮食、花朵

晒干人仓

英雄,也把右眼闭合

抱紧旧军衣——烈士的身体——天空的铜钥匙

十月十六(星期三)

齿轮咬着齿轮滚动,一簇目光箭射向靶心的残孔

真相,或者故事

隆起的海洋化石已经覆盖上了绿植被

山峰,带着记忆的石头

孤独者摘净史书记载的枝丫,另一个孤独者

留下背,是一面墙壁

喧哗的尘埃,在冬雨遮住月全食的黑暗里,趟过雨水和泉水的遗骸

思考

玉兔,凝视着大洋上行驶的巨轮鸣笛,致谢日月,日复一日的日月

我的女伴

十月十七(星期四)

冬雨转阴,打上二两烧酒泼洒尘土,支走荒谬的时光

留得孤寂就好,我的女伴

灰色的云很重,挤压山脊,挤压楼群,挤压门内的我

点燃弱光就好,我的女伴

某颗星、某条飞船得到引力的帮助,翱翔,离我很远

沙漏记下时间就好,我的女伴

季节里,破土、繁花、丰硕、枯黄,凋零、返青,生命是回不去的

见面或听见声音就好,我的女伴

十月十八(星期五)

掌声响起,站立、躬身、坐下,熟悉的陌生人再次认识

你说,好吗

我说,好呀

掌声按秩序叉响起,站立、躬身、坐下。天很冷,一双热烈的手流下汗

滴落在发言稿上淹浸,如刀子

把文字肢解——“你好”的裂缝很大

应该发言了——惯常念稿的语言跌进裂缝的深渊里

挣扎,挣扎……

在场的眼睛对视着眼睛

目光凝结成夯,把裂缝往深地夯,再夯深一点

呼咳,呼咳,呼咳哟

十月廿一(星期一),上午

女孩说,下霜了,霜杀了,柳叶飘落

柳叶的筋骨还绿着,欢呼雀跃,自由自在,奔赴在肥沃大地的路上

女孩说,土原上,旧河岸,裸露胴体

河床很顽固地拒绝着植物生长,静静地,料定水会重返

女孩说,日光下,冬风刮,裂肌尚在

冬风拿着日光在绞绳子,一条、一条,钩挂大殿的钟,唤鹦鹉敲

十月廿一(星期一),晚

我说,胡子遗弃了腮帮,嘴唇悬空着

闲置的雨伞挂在铆钉上

我说,呼吸调动着脸皮的表情,眼睛如榫合缝在五级砖塔的卯里

石窟的门环,一只虚拟的手

我说,侧畔的禅院研磨五色的矿料,莲花盛开

牛皮上的年号被虫子蚀下个洞

我说,用时间打发时间,别嫌弃白头发

掰开手指,祈愿和雨伞并列

我说,身后有说唱的谣曲,敦煌、麦积山、云冈、龙门嵌在词牌里

半盲人弹奏琵琶,冷艳的天空响雷

十月廿六(星期六)

我去过的集市,贩卖老鼠药的江湖人总是呲着一颗或两颗牙

破嗓子喊。药在翻新,嗓子陈旧

我看着江湖人运动的口角挂着白沫,带着拉丝的白沫

就会想起一位诗人,声音如洪钟鼓励甲斗争乙,也在动员乙斗争甲。甲和乙都是他的私密朋友

我在城市或乡村的公路旁,放置了多个暗盒

把生活中的滑稽戏剧关进去——认真做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天长日久,我的暗盒总有一个或两个会被酸雨浸开裂口

这样子,滑稽戏剧又拉开帷幕。生活左旁

哪个是江湖人、哪个是诗人,我的记忆说失忆啦。哈哈……哈哈

十月廿八(星期一)

我在苍凉的旧城池遗址,看见一枚白羽毛飞过时

留在褐色石板墙上的黑影子,如传说中出鞘的刀携带着锈迹斑斑的雪

我仰望,万里空旷

秃鹫、大雁、天鹅,还是鸽子?白羽毛脱离哪位的母体跋涉而来

石板墙缄口。正在掩埋城池的流沙缄口。剥蚀万物的太阳缄口

那风呢

黑影子在不断地解构

出鞘的刀已经消匿,雪还在,生长的雪峰还在

流沙漫过我的脚踝骨向雪峰而去

白羽毛也去了。秃鹫、大雁、天鹅,或者鸽子,请你们来——赐飞翔

十一月初一(星期四)

起风了。口琴的和弦音过滤后,在土塬上引导孩童

玩耍、起舞、朗读

这如幻景,使我放下手边的钢绞绳、航船的铁锚和指北针

静听父亲在坟墓里哼唱的细碎谣曲

这如幻景,使我嘹望沙脊上行走的驼队、马匹,骑在骆驼、骏马上的旅人

静听干嗓子留下的情歌

这如幻景,使我在古城堡遗址把商号的幌子、官府的文牒打捆起来

静听更夫一搭一档,“笃笃——咣咣”

风在刮,口琴在吹奏,孩童列队朗读浩浩大地乳化的格言

童声把世界交给下一个时代

十一月初二(星期五)

嘿呀,电池已经耗尽,钟摆木讷

泉水冰结在悬崖上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我拿着凹凸镜取暖

嘿呀,耳塞的振动膜片裂开,宣誓声磕绊

法槌倒挂在天平的立柱上吒嘹砝码,我举着盘子等待黄金

嘿呀,典籍翻开又合上,生僻字没有注音

寻找诵读者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想起主播女友但我静默

嘿呀,美好的生活有了裂隙,糟糕的答辩词

穹顶的窗户上游云如鲸,我羡慕可是没有修得结网的耐心

嘿呀,坏小子把钉子撒在拐角,轮胎瘪了

咖啡煮沸了放凉了,我说人生就是从缺陷的泥淖里爬上岸

十一月初四(星期日)

后半晌,失聪的母亲打嗝,声音洪亮如擂鼓,但她笑眯眯

我在想明天开始的事情:寒潮,剧烈降温

书写的白纸很轻薄,母亲习惯把它折叠成轮船,最后撕毁

我在留意扬沙的缝隙:雪,缺席的审判

夜快来了,灯盏还没有点燃。此时黢黑,母亲含混地独语

我隔窗观看邻居在遛狗:狗毛脱落,沾满土地

乌压压的黢黑,竞赛似的盘踞在人间,母亲笑眯眯笑眯眯

我向书记员索要判决书的送达方式:留置还是公告

十一月初六(星期二)

——石脂水“燃灯,极明。”(唐·段成武:《酉阳杂俎》)

1 嘿呦,嗨呀……

号子的混声磨损纤绳,磨损时间的岩页。磨损的痕印

我在清点慈禧划拨八万一千两白银的脚手架,三脚的,也许是四脚的。辘轳、麻绳

吱扭,吱扭扭

一领众和,号子声攀着岩石、沟壑、山岭、天空呼啸。号子咀嚼着往史

我在和旧朝的巡抚曹鸿勋隔桌饮酒,他私密地把奏折的副本贴在胸口。驿马的四蹄

磕擦,磕擦擦

哎呦喂喂喂。

这喊唱,在纪元列表里促醒谁?谁,族长

我在拓本里聆听古朝人优美的响声:脂水、水肥、水腻、石油。火焰恰好在

蓬,毕剥、毕剥

领喊起,喊起。毛驴肩挎纤绳低头前行,绳的那头是井口和脂水

我在翻开日志,1907年9月间延长县的灶口小铜釜蒸馏脂水(对,也唤石油)。烟微光白

诶嘿呦,哎嗨呀

2 嘿呦,嗨呀……

号子艰涩,有哭泣在混声部里。狼的厉声

门拱下,传教士诵读教义的口腔传递小铜釜蒸馏石油的斤和两。候补知县洪寅活在

钻机的喜悦里

大地龟裂:沟峁、梁塬、壑涧、河流,苍苍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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