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蓝现象与当代散文诗
作者: 王志清谈中国散文诗,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柯蓝的。虽然柯蓝热早已过去,虽然柯蓝体经历了由热而冷而被边缘化的过程。然而,柯蓝现象还是非常值得反思的,而这种反思对于当下散文诗的创作与发展无疑也是多有启迪的,应该说其意义还不啻于散文诗。
柯蓝乃原中国散文诗学会的创会会长,也是建国后第一部散文诗集的作者,其对散文诗的贡献与影响至今也很少有人可与之匹比。曾经以散文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诗人泰戈尔说:“假如我们只知道世上存在着某种现象,但对它所发生的原因,它的前前后后情况,以及它与世上其他事物的关系一无所知的话,那么我们还是没有最终认识这种现象。”我们重读柯蓝的《人生·命运·爱情》(群众出版社1992),即试图从“对它所发生的原因,它的前前后后情况,以及它与世上其他事物的关系”来诠释“柯蓝现象”,发掘其对中国散文诗发展的现实意义。
一 不应轻忽的红色基因与生成背景
柯蓝是延安走出来的“红色作家”。柯蓝,原名唐一正,1920年生于湖南长沙,1937年自湖南第一师范弃学从戎,投奔延安,参加了八路军,1938年在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柯蓝曾先后在陕北公学和鲁迅艺术文学院学习,解放前主要从事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工作,担任延安《边区群众报》(《陕西日报》前身)主编。
革命圣地延安,哺育了柯蓝,铸造了他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也培养了他强烈的政治功利心。延安文艺座谈会后,他写成反映人民抗日斗争的章回体中篇小说《洋铁桶的故事》,1945年又创作了反映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的中篇小说《红旗呼啦啦飘》。这两部书在解放区都用多个版本印行,后被译为外文,流行国外。
建国后,柯蓝在上海历任《劳动报》副社长兼总编辑、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副书记、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副所长、《文艺月报》编委等职。这个时期的重要作品有表现秋收起义的长篇小说《风满潇湘》,与表现革命英烈王孝和的电影剧本《铁窗烈火》等。1979年调《红旗》杂志社,任文艺部副主任。
柯蓝在建国初期就关注上了散文诗这种文体,1958年出版了散文诗集《早霞短笛》。20世纪80年代后,他更是在散文诗上倾注了几乎全部心血,出版了散文诗集《果园集》《迟开的玫瑰》《拾到的纪念册》《爱情哲理散文诗》《踏着星光远行》《人生·命运·爱情》《柯蓝朗诵散文诗选》等,开创了联组体、政论体、报告体、旅游体散文诗等新形式。
柯蓝的散文诗创作,一是在建国初期高涨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二是在生产力与人的创造精神皆大获解放的改革开放时期。他的散文诗,都是红色基因,题旨积极向上,风格明朗奋扬,充满了革命理想主义的鲜明色彩,有着极其鲜明的时代烙印。从《早霞短笛》到《人生·命运·爱情》,形成了一种具有时代特点的青春歌唱的模式,影响了当时不知多少人,也影响至今。
柯蓝精选其散文诗代表作,作为向中国散文诗学会成立六周年献礼的礼物,1992年出版了散文诗集《人生·命运·爱情》。柯蓝在此集的“跋”里说:“中国散文诗成立六周年时,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习仲勋同志的贺词:‘散文诗在人民中扎根,在青年中播种’,这是时代给予中国散文诗的殊荣。”柯蓝为了让散文诗在人民中扎根,在青年中播种,他不只是自己写,而且发动尽可能多的人来写,他1984年在北京创会,1985年创刊《中国散文诗》,1987年在广州又创办了《散文诗报》。柯蓝晚年还为散文诗而在全国四处奔走,倾其全力四处办会,帮助建立地方散文诗学会,充分显示了他的活动能力与个人魅力,成为中国散文诗的最强推手。
二 不可低估的探索热情与体式实验
柯蓝出版了8部散文诗集,《柯蓝文集》第6卷收入了他19篇散文诗理论文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还出版了柯蓝长达35万字的散文诗理论专著《中国散文诗创作概论》,他不仅有着非常自觉的散文诗文体意识,对散文诗理论建设也有着不倦的热情,《人生·命运·爱情》是他散文诗的代表作,也集中展示了他在散文诗体式上的大胆实验。
特征之一:热衷于“揭示哲理”。
柯蓝的革命经历,养成了他强烈的政治功利心,也决定了他一直信奉“红旗、火把和号角”的革命文学观,自觉以文学来参与生活,干预社会,追求与时代情绪共振、与社会生活同步的文学功能。他在《人生·命运·爱情》的跋里这样说:“我要使我的散文诗成为一线火种,哪怕是最微弱的星光,黑夜中蓝幽幽的一丝闪亮。那也是温暖,那也是一种力量。所以我提笔写散文诗。我的散文诗我愿意送给一切被迫害、受中伤,在生活中遇到不幸,或是由于自己的过错而痛苦的人。”这是柯蓝散文诗的创作原则与审美取向。柯蓝总是以“温暖的目光”感遇万物,他的散文诗,追求哲理性的写法,也具有理性美与精神美,青春燃烧的辉煌和热度成为柯蓝人格和作品的代表色。诗集里如《纪念碑》《烈士的遗书》《将军的桌上》《急行军》《站在生命的终点》等等,都是“红色”题材,反映了诗人强烈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观,散文诗“对于表达自然领域所蕴藏的诗意和道德主题可能比较敏感”(郭风语)。笔者曾经这样评论柯蓝:“强烈的政治功利价值观,和高扬的生命激情,实现人的全部潜能的人格欲望,建构了柯蓝的情感系统和心理意向以及‘青春’的主题原型。”
柯蓝在谈散文诗创作时说:“散文诗的短小、抒情、哲理,以及他取一物一事和一个侧面,从中抒情,从中揭示哲理,这是一种格式,一种规律。”(《中外散文诗鉴赏大观》序)这就是他所特别提倡的“哲理体”的基本做法,他的《旗》(P59)全诗:
最美丽的旗,迎着风才会飘扬……/最新最大的白帆,也要被风灌满,海上的船才会前进。/我们这颗拥抱世界,奔向生活的心,只有装上最动人的理想,才能像旗一样的飘扬,才能像船一样,航行在希望的海洋上……
《海啸》(P71)也这样的精短,全篇如下:
一滴海水说,我存在,我又不存在。我战斗在不息的惊涛骇浪之中。我又生活休息在宁静的海面。……/我的愤怒只冲向阴险、专制的暗礁。而我却把历史推向前进的人民,发出经久不息的欢呼的海啸。(写于湛江海岸)
生活中的几乎所有的物象与场景,随时都可触发柯蓝的灵感,进入他的审美视域,而按照他的生活逻辑和美学取向,进行自由地切割与跳接,形成意象跨越、意向突变的飞跃式结构。柯蓝说:“为了扩大容量,散文诗的结构要有跳跃性,要从一个场景迅速转换到另一个新的场景。它不能繁琐和空洞,它的结构美是从片断到片断,是一个两个点的巧妙地接连,它的结构美是跳跃性的美和空白美。”柯蓝哲理体这种写法,打破了“场景+描绘+理念”的模式,形成思维速转与情感动荡的大跨度飞跃,写照和浓缩了他那个时代的典型情绪,不仅对社会生活特别关注,还对人生理想积极思考,也给读者留下许多空白,留下广阔的想象天地,获得思想与精神上的升华。
特征之二:感奋于对话寄语。
柯蓝的散文诗,属于青春的歌唱,类似于“东风鼓点”与“青春寄语”的歌唱。柯蓝不仅将散文诗写成了唱给青年人的歌,他也认为散文诗适合青年人歌唱,他说:“散文诗有其独特的价值和艺术特征,这种艺术样式比较适合青年学生,在青年学生群体中来推动散文诗的创作很有意义。”柯蓝散文诗具有一种很温馨的谈话风,杂感的形态,箴言的内容。他非常喜欢与年轻人对话,自觉不自觉而有“我的青年朋友”的呼告,与青年交朋友,与青年谈人生谈理想谈爱情谈幸福生活,凡是青年人热衷的话题无所不谈。他的《山泉》(P81)全篇如下:
山泉,可爱的山泉是如此清澈,而又令人感到如此深沉。你这来自地层的远客,我尊敬地用双手将你捧起……/“喝一口吧!”山泉向疲倦、干渴的登山者说:“我永远等候在这里,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或者,另一股山泉说:“随我前去吧!”于是,山泉唱起银铃般的歌声,扬着浪花,勇敢地穿过乱石,向前奔去了。它们寻找江河、大海去了,寻找它们的理想去了。
散文诗的字里行间洋溢热情向上的激情,让不可抑遏的激情以跳跃的意象流泻,有着强烈的感召的力量。他的《急风骤雨》(《乌苏里江柔情》六章其三)也是对话写法,先是“风说”,接着是“云儿说”,最后是“从南国来的人说”。其他几章里也是这么个写法,与乌苏里江对话,与小草对话等。严格意义上说,这不属于“对话体”,“对话体”散文诗,叉名为“戏剧体”散文诗,既然是对话体,便应该有角色,设置一定的场景,虚构一些情节。然而,柯蓝的对话,则主要是他的独白,基本上是单向交流性质的,是一种寄语的写法,是一种劝勉的格式。因此,他的对话,其实是一种“笔谈”,是一种“书信体”。他很是热衷于这种书信体的写法,如《爱情哲理诗五十章》《情中五十页》等,他的《寄往心灵的信》,短章30首,如《等待》(P257)全篇如下:
我不知道你还等待什么?在这最美好的季节,在这最美好的时刻,我不懂为什么没有听见你的歌声。/你应该歌唱。/不要在无谓的等待中,来无谓地消磨自己。还不够充实的,到实践中去寻找。还不够成熟的,也只有在不断的探索中使它成长。可这决不是无谓的等待。
此作写于上世纪50年代,柯蓝置身于新中国欣欣向荣的气氛中,情不自禁地召唤“朋友”,说出热切的忠告,表达诚挚的劝勉。他的《黎明》(P5),则是要“干脆走在黎明的前面”,做一个向所有人发出“黎明通知书”的通知书送递者。“我就要大喊大叫,向所有的人发出通知:黎明要来了”。他急不可耐,想要唤起那些还没有醒的人,唤醒民众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中去。
柯蓝的不少散文诗,都以“书信体”写,或者直接与青年对话,或者模仿青年与青年对话,这些散文诗,很少有铺陈性叙述和交代,只是先设定一个发生场景,感召读者去思索、联想和想象,积极“参与”其间,获得感应沟通的精神激励和审美享受。
特征之三:执著于精短文体。
柯蓝认为,散文诗分为偏于诗和偏于散文的两种,无论哪一种散文诗都应该浓缩在三五百字内。他认为:“要强调短小,明确散文诗要在一百来字中(最长不超过三百到五百字),自成一种诗的意境。”(《散文诗杂感》)耿林莽在《诗贵精练、含蓄,尤贵创新》里专门引用了这段话,然后评论说:“这段话我以为既适合于一般散文诗,尤其又适合于微型散文诗。短小与诗意应是微型散文诗的两个关键词,至于字数,当然只能做参考,不要视为一种‘规定性’。”(《星星·诗歌理论》2021年第1期)耿林莽也赞同散文诗要精粹,要微型化,但不必“规定性”。而柯蓝却很执著地自我强行“规定”,此集的第一章《早霞短笛》就两行:“……早霞就在我们的头上,/这是我们用画笔在天空涂上的色彩……”他的《萤火虫》全篇如下:“萤火虫在夏夜的草地上低飞,提着一盏小小的红灯,殷勤地在照看这个花草的世界。/萤火虫,你不觉得你的灯光太小了么?不觉得你是在燃烧你自己么?/萤火虫没有回答。它还在不停地飞来飞去,提着用它那美丽的小生命燃起的红灯,飞舞在万花之中……(写于夏令营)”。柯蓝此集中的散文诗,大多这么精短,也大多是这种写法,往往捕捉的是有特征、激动人心的物象细节,创作出一种意境,表现出生活的诗情画意。他的不少“联章”性的散文诗,还要精短,如《追求晚会》共10章,短章其一:“双手抱着昨天的梦,去寻找明天的太阳。”短章其二:“如果,心里没有一个太阳,那么回到黑夜的时候,就去寻找天上的星星吧!它是太阳留下的火种。”此集子里的散文诗,不少是断想式构成,或语录体的缀合,将诗意凝聚和浓缩于生活中的小镜头、小场景,稍纵即逝的小感触,灵光一闪的小思考之上,融浓郁的抒情性和抽象的哲理性于一体,以小见大,给人以诸多的反思与启迪。
柯蓝在他1958年出版的《早霞短笛·后记》里就说过:“至于我写这两百多篇散文诗本身,我也没有想到在这方面发扬什么,继承什么,我只觉得我有一些话,有一些声音要喊出来,于是我就抓起笔写下来了。”30余年后,他在《人生·命运·爱情》开篇献词里说:“清晨或是深夜,在某一个片断的时刻里,我想把我一闪的思想记载下来,于是就写出了这些不成形的小东西。应该说这是很微小的声音。是从我心底发出的声音。”如果不是过谦的话,这也道出了柯蓝的创作习惯、方法、态度和艺术趣味。他无心于、也不屑于技巧与雕琢,纯任天真自然,一触即发。然而,他却忽略了感情回流、积淀和铸炼过程的弱点,特别是现在看来,感到有些即兴的仓促,有些一挥而就的随意,形成了一些比较生硬的套路,雷同的立意与表达。泰戈尔说:“一切抽象的观念,在真正的艺术中都是格格不入的。这些抽象观念如果想让艺术接受,就必须披上人格化的外衣。”他同时又说,“对于艺术来说,真理在没有获得生命的色与味之前,就如同没有煮熟的蔬菜,不适于搬上筵席。”柯蓝对散文诗形式的探索无疑是可贵的,但其中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而有些关于形式问题的探讨意义不大,因而也为人所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