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录像的心灵史(外五章)
作者: 薛菲沉默到无法想象的地步,老旧的录像带传递着生的信息,缓缓映现。信步而至,风,雨,阳光,以及各种动物伴随人周围发出的声音,都原封未动。无所事事,倚着松木柱子发呆,一只蜘蛛慌慌张张走过来,用肢体颤动着的眼神,纤细,杂芜,都能使我历历在目。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当我想到它在那里,我就像一只隐匿很久的蜘蛛,从深邃的网格内部出来,看看自己,像看一个消失了的影子。
泥巴
和面和活泥巴有什么区别?
我是从活泥巴开始学会和面的。青稞面坚涩,不好活,母亲让我和麦子面。和面的活和活法的活是一样的。砌墙时,泥瓦匠用细土,麦麸,水,挥动铁锨,也是如此和,称作活泥。
我家花园的土墙,是我父亲和泥,一块一块垒砌起来的。
夏天到了,放暑假的父亲在墙边、杏树下读书、写字。雨落下来,一次次冲刷着,我看见泥土湿漉漉的样子,而麦麸壳扎在泥中,使矮矮的土墙看起来像刺猬。
后来是水泥砖,花砖墙。水泥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和。
深夜,月亮和着睡眠,谁也不会感受到。
对于人,尘土,水泥,月亮的本质来说,和,是一种不易察觉的生活方式。
麻雀,鸽子
每天,麻雀把远处的田野带来。鸽子将近处的天空衔来。
什么也不缺。
它们在屋檐下筑巢,远处觅食,近处排泄,母亲日日勤打扫,也在劳碌中爱着这热闹。
赖床也是一种奢望,它们很早起床,啼鸣,不住拍打翅膀。
有时,它们在屋檐上下蛋,忘记了,母亲顺道带回来,煎了给我吃。没有觉得罪恶,也无所谓香甜,和普通的饮食一样,作为食物,都有让我一天天长大的力量。
直到有一天,我开始羡慕长着翅膀的它们。但即使在那时,也从未感到出生、长大的地方逼仄。
翅膀可以让一个人凭空消失,然后又出现,天空保留着它的秘密。翅膀和课本不同,和老师的训诫不同,和父亲迫于生存压力导致的暴躁脾气不同。
世界该是一棵杏树,每个人都有自己休憩和眺望的位置。我抬起头,看着天空一无所有的空白,开始遐想,期盼长大。
灯
和面也并非全与饮食相关。元宵节时,母亲和面,是为了制作面灯。每年多则几十个,少则十几个不等,专注而虔诚的动作,使母亲加剧着身体的衰老和灵魂的年轻。
烧柴火蒸熟,晾开,然后插入父亲搓好的灯芯,等夜幕降临,注满菜籽油,大人小孩堂屋内聚齐,人人都可以在祈愿中点燃几盏。
华灯初上之时,大家遂将灯盏放在平时根本不会有灯火的地方。
立时,整个小院亮晶晶的,灯火融融,空气里都充满祝福。
母亲嘱我托盘端几盏灯去小庙。
一路上寒风嘶嘶,但灯火不灭。
把面灯放在巨大门扇上,和乡亲们的灯汇成一片,任务算是完成。灯海扑闪,此刻劳碌和艰辛是徘徊在外围无法进入的寒风。
山河
有一座山遮住视线。时间安静,只剩下朝生暮死的虫子。人们都奔波于山野、草甸、农田。
思想如同荒草,借着风势,弥漫。
黑暗是一扇闸门,夜里醒来,想到读过的书,仿佛受到一种致命的打击。
但是,山挡住视线,河从不告诉我银色的行程中涵盖着的什么是值得奔赴的。我只有梦想写字,在通往语言的途中。
草木
作为一种交叉之术,草木看似循规蹈矩,却时时变形。
奔赴,向着高原之下的四面八方。
有一天,我在我的影子中看见一根草,头顶高原,烈日朗照,蓝天轻盈。但脚下泥土总是答非所问,并非沉默寡言的高原。
我有草木之命,却并非是遵循草木之心者。我总是幻想在高原之外长得再高一些,再高一些,就能看见远方,远方有高原。
当我在风中紧贴泥土,保持一种静止的移动;
当我在燃烧中失去语言,我只能回望高原,重新回归草木之心。
没有录像的心灵史,年代久远,不得不依靠回忆,类似于送别中,憧憬一座新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