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铁

作者: 支禄

猎铁0

支禄:笔名支边、晓织、火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散文诗》《飞天》《诗潮》《诗选刊》《西部》等国内外百余种刊物发表诗歌、散文等千余首(篇),并多次获奖。作品入选《中国散文诗百年经典》《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年度优秀散文诗》《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等80余种选本。已出版《点灯,点灯》《风拍大西北》《九朵云》等作品集。参加第15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系毛泽东文学院第4期新疆作家班学员。荣获2020年中国作家网“文学之星”称号。

黑 铁

一夜之间,哐里哐当地,村里落了很多黑铁。

一堆子一座山,远远地看上去乌鸦一样的黑。

抬头,看到黑铁飞过的天空,留下鹰一样的爪痕;黑铁哼过的歌谣,云一样铺满村庄上空;黑铁走过的路,流星样亮成一条细线线。

在头顶,黑铁比闪电待的时间长久,比一只鸟飞的时间短得多。

黑铁,落地后,紧紧地,用爪子抠住泥土不松劲,一块黑铁心里自始至终清楚,锻打,是唯一的出路。

打出内心的翅膀,亮亮堂堂地和人类过上一辈子。

铁 事

锻打,一锤又一锤。

翻来覆去逼出铁墨汁的内心,发出白昼的光亮。

接下来,细心的二爷在砂轮上把铁打磨出略带微寒的刃口,直到雪山一样闪亮时,二爷悬到嗓门的心放了下来。此刻,铁不管搁在什么地方,都一下子静了不少。

一块优秀的铁,能镇住喧嚣的尘世。

如果来不及锻打,雨季一来,内心久藏的旺火熄灭,一星半点的光退去,一下子变得锈迹斑斑,狗头一样,铁一生怎么走,也走不出黑暗。

铁,不怕火,怕柔软如丝的水。柔能克刚,就是这个道理。

一棵草

“打倒的铁,盘倒的面!”一棵草,在风中不停地吼着。

屋外,大雪纷飞;

屋内,二爷在打铁!

二爷撅起屁股,朝天空高高地挥动铁锤。铁锤,像一只铁鸟用尽浑身上下的力气先飞到天上,然后,回到大地啄食米粒。

二爷被弹回来,像吃了闭门羹!

一棵草,捏了一把汗。

二爷决不罢休,二爷挥汗如雨,不能稍作休息。

铁,一旦凉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一句“前功尽弃”就是说给打铁人的。

趁热打铁的道理,铁匠铺门口的一棵草背得滚瓜烂熟。

二爷,一旦忘记,一棵草,即可提醒。

铁 黑

铁的黑,就是黑夜的黑。

这样说时,黑夜,在黄昏的肩膀上,抖了一两下,从云中落下来,明目张胆和村里的黑铁的黑搅在一起。

分不出彼此。

想到成语:沆瀣一气。

宿 命

铁,表面沉默,

耳朵贴上去,听见它老牛样瓮声瓮气地议论着命运。

村上,除了二爷能听懂一句半句,就是觉得自己能行得不得了的王阴阳,站在铁的面前,也像一只打懵的鸡样端立着。二爷说,铁老是担心会成一把去向不明的工具,干丢人现眼的事。

一块铁打成拾粪铲子或锅铲,抑或画家手里龙飞凤舞的画刀,注定天壤之别。如果一块铁坐在轮船上或安装在高铁上,一路的风光大不一样;上了飞机或宇宙飞船,那应该叫飞黄腾达,另当别论。

铁的议论,声音很小,铁心里清楚,铁的命运握在人类的手里。

本来是一把明光闪亮的小藏刀,却握在坏人的手里。

尘世,更多的铁风里来,雨里去,不断地磨损,在泥土上逐渐衰老、消失。或搁置在灰暗的屋檐下,让风一点一点吹老,化成尘埃,在人间消失。

铁 语

二爷,坐在冷板凳上。二爷,支棱耳朵,笑眯眯地听铁说话,在铁的话句子里听出一两句破绽。

如果听到铁口无遮拦地说见过的老鼠比马大时,二爷,脱掉横披的衣服,仓皇地起身。然后,抡起大锤,铁,迅速服软。

一松口,吐出满嘴铁花。

一块死气沉沉的铁,难道不需要铁锤狠命地喊出体内久藏的火花来吗?一朵朵铁花闪着光亮,像一只只蜜蜂的嘴里含着无数个春天,飞过白天,然后,落进黑夜。

大地,回归宁静。

好 铁

“好马配好鞍。”

好的铁匠,渴望遇到好铁,天底下,美就一锤定音。

好铁,不夸夸其谈,配合人类的锻打;好铁,米粒大小的事情,干得颗颗饱满;据说,好铁内敛、格局高、质地坚硬;好铁,干了好事,从不声张,依旧沉默如金。

好铁期待将来的命运能够握在好人手中,能好事连连。

尘世,好铁越来越少。

二爷背上盘缠,满世界想找几块好铁。渴望一锤子下去,一夜名声大振。一直到客死他乡,二爷,也没找到让他称心如意的铁。

好铁越来越少。

废 铁

一块废铁一旦压在人的心里,一个人用尽一生的力气也休想喊出来。这样看来,把废铁锻打成好铁,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可生活中,废铁经常混在好铁里,推日头下西山。

废铁落寇,躲藏草莽之中,铁匠花费一生的时光不一定找到。

如果纠集一些草,就能够祸害一地的庄稼。

一个铁匠在谁的面前都直不起腰。管好废铁,让它别四处乱窜。

铁 山

铁,黑压压地摞起来,就是一座高高的铁山。

抢在二爷锻打之前,我们爬到铁山上逞强,与铁叫板!或者异想天开,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铁山上遇到金子。

心比天高,但命比纸薄。

更惬意的是,听任铁在脚下使劲地叫唤。看铁咬着铁,咬出一串串火花。有时,铁担心我们滑倒,想把我们扶上一把。有时,咬出一丝血来,让我们有些害怕!

我们大骂铁不长眼睛,曲里拐弯地说几句铁的坏话,铁,无动于衷,像在说自己真的没长眼睛。

灰色屋檐下,二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爷还说,让铁咬一咬,一个人就能长大。丈八的二爷,细细一想,是让铁咬大的。

人们就叫铁匠二爷。

邂 逅

大风一过,大地静了许多。

忽然,茫茫黄沙中冒出一块铁,看上去土头土脑,浑身上下裹着无数沧桑,像流浪的人裹着一件夹衣,一年四季不脱下来。

漂泊,居无定所,跟着风沙到处跑。

显得苍老,看来铁的日子并不好过。

急不可待地喊了一声:铁。铁,无动于衷,一道子亮光,划伤人的内心。铁,自尊心很强,已是睁眼不认乡亲的那种无动于衷。

后来,听说走后,铁,抱着荒凉,大哭了一个通宵。

从此,再没见过铁。像一根针掉进茫茫沙海,杳无音信。

锻 打

砧子上,铁被打的时间稍稍一长,铁,便昏头大睡。铁,一脸舒服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正当铁睡得舒坦时,二爷嘿嘿地笑着,用钳子把铁顺手撂进水槽!铁,猛地惊醒,打了一个冷颤。接下来,听见铁急得噗呲噗呲,一句没哭完就哭下一句的样子。

细细一想,尘世又有谁听懂了铁的喊叫声呢?

等铁安静下来。铁,一脸无辜的样子。

片刻,铁,又被取出,投进火中。

三番五次后,铁不再叫铁,而是叫镰刀、锄头、瓦刀……

风凉话

表情冰冷的铁,寡言少语的铁,让二爷的铁锤翻来覆去地打,直到打出十足的钢性。

二爷,起鸡叫睡半夜,村上,不少人喜欢给二爷说风凉话。

“难道想把铁活生生地打出哭声来才心甘情愿?”“师傅不高,教的徒弟弯腰。”“炮火连天的,要打出一架飞机来吗?”“一锤子下去得打出多少人民币啊!”

二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人,也许骂不死。

能骂死,二爷早就死了。

偶尔,生气时二爷扔出一句:“猪不吃食把狗的心操烂了!”

面对山里山外越来越多的风凉话,二爷越来越像块沉默的铁。

铁 匠

电闪雷鸣,风雨越来越大,铁锤一样猛烈地敲着屋顶。

四梁八柱快要震断的样子。

打铁的二爷任凭风吹浪打,稳坐钓鱼船。像城墙上的麻雀,哪怕大炮来轰,也什么都不怕了。

雷打不动的二爷,左看右看,浑身凸显的肌肉像藏起来的雷电,在砧子上一锤又一锤砸出火花,花朵虽小,却底气十足,足可以与命运的天空叫板。

勾下头,继续打铁。铁匠二字,让二爷一锤又一锤打得钢性十足;铁匠二字,让二爷写得遍地风流;铁匠二字,从二爷的手底下一过,装裱成中堂,闲的时候看上一眼,足可养身养心。

更重要的是:一锤一锤,打出结结实实的日子来!

山里的日子,太需要铁这家伙啃了。

铁,啃一口,人,得忙十天半月。

老 铁

二爷,吭哧吭哧地打着。二爷,越来越像一块老铁。

一心一意让铁的硬度打进一个人的骨头。从此,一个人行走茫茫大戈壁,多大的黄沙也不会低头;城里的道路再滑,牙一咬,照样站了起来,即使风雨打了前胸,砸了后背,骨头也发出钢铁的声音。

从此,头顶,电闪雷鸣,人,昂首挺胸向前!

多少年过去了,碰到一块黑铁呆头呆脑地坐在地上,远远一看,像年轻力壮时的二爷。

一闪一闪的,小小的眼睛瞄着火候。

然后,咳嗽一声,朝手心唾一口,抡起铁锤,却迟迟不肯落下。遍地秋风吹着,二爷打了一个冷颤。

扪心叩问:让铁成钢,越来越没那么容易了?

铁 锤

铁锤,一只黑色的大鸟。

二爷抡起来,嘶鸣着,飞过自己的头顶。

蠢头蠢脑的铁锤,牵着二爷往天上飞,这样说来,是二爷的梦想长了翅膀,不飞,枉长了一双翅膀。

在柄的牵引下,最终回到砧子上,落下,火花四溅。

一旦溅上天,火花就成了璀璨夺目的星星!

打开窗子,数到天亮也数不完。

此刻,铁锤端立在墙旮旯里,一声不吭,像是飞得很累的样子。

铁锤,满脸沧桑,油缸跌倒,铁锤不是无动于衷,倒是像无能为力。

看来,铁锤折腾铁时,其实,也让铁暗暗地折腾。

铁 匠

铁匠满脑子装着“铁”:

铁血、铁路、铁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骨、铁树、铁矿石、金戈铁马、磁铁、铁甲、铁帽子、铸铁、铁人、角铁、铁皮、铁门、铁杵磨针、铁算盘……

铁里藏着无数道闪电。

尘世,一个被称作铁匠的人,也就是从铁中抽出一捆一捆闪电,然后,弓下腰,气促马吼地,一背篼把闪电背上天空的人。

有时,听见闪电在我们的头顶轰上一两嗓子。

那是老天在说话呢!

万物挽起手,河流赶往大海,夜色,一下子包围了村庄。古老的铁中,一两盏灯光,忽明忽暗,彻夜思考老天对我们的教诲。

铁匠双手抱头,坐在闪电中,像大地的一个窟窿。

一年四季奔波不停的人类,应坐下来和铁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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