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
作者: 张作梗张作梗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京山人,现居扬州。主要作品有长诗《扬州骊歌》《小城》《解构》等。曾获《诗刊》年度诗歌奖、首届浙江诗歌双年奖主奖;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散文诗杂志社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
听班得瑞《初雪》
木头的粗纹唱片,听起来像一种优雅的取暖方式,宛如壁炉。
窗外落着雪。
大地缓慢旋转,像一个圣洁的乐池。
——雪影飘落在唱片上,不时给播放的室内乐加进几粒即兴的新鲜音符。
他摘掉耳线,走进雪野。
一个到河边汲水的少女对他说——
“加入户外正在演奏的这支浩大而又肃穆的曲子并非难事——只要你站定,就会随时成为一株顶着雪花生长的五线谱。”
他闭目向天。
眼里流出一行滚烫的句子——
上苍啊,赞美从不过时,就像祈祷。
山顶的困惑学
我梦见我扶起了一座倾倒的高山,但因为疏忽,忘了那个住在山顶的人。于是一整夜,我的梦中都有人叫喊:“让我下去。我要回到地面。无论是从云朵上跳下,还是搭乘流星的空中飞车,又或是化身为雨滴……唯有走在村庄和人群中,我才感到踏实和安全。”
而住在村庄里的人,仰望再次竖立起来的高山,在我的同一个梦里默默祈祷:“让我们去到山顶吧,让我们享受高处的风光和礼拜。无论是驾驭一阵风,还是攀爬雾的缆绳,又或是化身为水汽……赐给我们金顶的荣光吧。哪怕倒毙于山腰,我们的头颅仍将朝向山巅。”
我不知道听谁的。巨大的山影压迫着我的呼吸。——在梦中,我又把那座山,费力地按先前倾倒的样子放平。然后离去。
赞美鸟鸣
我赞美所有的鸟鸣,无论自由的、变异的、装在笼子里的,还是惊悸、悲苦或忧伤的……这个戴着口罩的世界,突然间蹦出的几声鸟鸣,无疑像一扇窗户,透亮了我们憋闷的呼吸。
我们重又感知到时间的流动——尽管这流动总是用我们丧失的一部分换算所得。有病的鸟鸣叫出了我们的哀痛和无助,而那欢悦的鸟鸣,阳光一样,叫出了我们的想望。
沉默有时候会转化为沉闷,像铅——坠压在我们心上。这时,一声鸟鸣,就是消除绝望的解码器;就是在封闭的空间,撕开一条裂口,让清风、明月、落花、流水……涌入。
因此,我赞美所有的鸟鸣。赞美所有鸟鸣里的生长和凋零。唯有运转、运动、运行所带来的声息,才能像不死的欲望,佐证我们并没有死去——还有活下去的参照物和理由。
秘 境
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在言语过剩的市场上,我会采购不到日常所需的“词语”。——仿佛词语倒退着,成了一种计划经济的产物。我不得不中止正在进行的写作,游走于街巷里弄。也许,在民间,我可以偶尔搜购到词语变相的替代品。
自白派诗人就是这么干的。
不过,他们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向心灵水域的底部,打捞沉船一样就要解体的词语。——这些词语因恐惧于记忆而迷恋遗忘,因害怕氧化而拒绝曝光。诗人们打捞着它们——以极致的体验和种种超越死亡的方式,仿佛抢救着一群濒于灭绝的词语部落。
我想起多年前夜宿国清寺。时值隆冬。当翌日晨起,寺院空寂,唯有雪落如祷。循着传说,我找到那株穿越时空而至的隋梅。此时,它倚墙而立,枝条上初绽的梅花有如刚出土的词语,浮动在清冽的雪雾中,散发出一种铁锈般古朴而又甜蜜的清香。
苹 果
她没有小名。——小的时候叫苹果,慢慢长大了还叫苹果,后来被我摘走的时候,仍叫苹果。
我从未对其浇灌箴言和真理。她活在纯粹的野外和粗俗的风中。在不是一个人的花名册中,她若隐若现,徜徉并满足于枝叶凌乱的生长。好看的模样纯洁、喜气,芳华灼灼。雨喊一下她的名字,再喊一下她的名字,她的脸就羞红起来,有如一个被外界突然勘破的秘密。
她没有小名,我就满怀激情为她创造小名。我唤她小苹,我唤她小果,我唤她小苹果——这些都是她乐意接受的昵称,仿佛她早已谙熟举案齐眉——她羞怯地应答,一边,诱惑我的嘴凑上去,在她身上留下深深的齿印。
智慧之树
1 ▲ 长在又高又陡的地方,像一个神话。
——饱蘸云雾,撰写着日月星辰不朽的传奇,像一个神话。
2 ▲ 不同时辰结出不同的果子。
——闪光的或不闪光的果子,有着梦的形状。风吹过,带来它们体内演奏编钟的声音。
3 ▲ 少女在泉水边晨浴。
鹰隼巨大的翅影,掠过置放于岸上的水瓮,向树飞去。
4 ▲ 我摸到了脑袋中的斧头。
它正在慢慢褪去迟钝的锋刃,像要在古哲人会饮的地方,解除自然的枷锁。
水 流
安静的水流,叫我怎么歌颂你?——不曾干涸,也从未泛滥,清清浅浅地搁在门前,
人来,人走,它都在那儿,像一个守护村庄的神。
节制的水流,叫我怎么赞美你?——欢跳时绝不会洒漏一滴,沉吟时从不消隐。
从天上来,从祖先来,从姓氏来,不盈,也不缺,刚好够我们灌溉和饮用。
在我的家乡,水是夺命之物。
有涝年,更有旱年。
幸而有这水流,干干净净地搁在门前,像神一样庇护着我们——我们始而知道,细水长流的生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