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性重构与文体意识的拓展(一)
作者: 晏杰雄 凡哲汝《大地芬芳》作为罗长江长篇散文诗《大地五部曲》的第四卷,与其他四卷保持着内部的统一性,都是摄取重大题材,开展跨文体写作,完成诗性的表达,书写新时代的民族史诗。《大地芬芳》不断突破散文诗写作的界限,打破散文诗“三五百字”的固定模式,试图在这个宏大叙事逐渐解体的时代重新建构起整体性精神图景。与体现为民族性、整体性、英雄性、全景性等四个方面的史诗性传统审美特征所不同的是,①《大地芬芳》的史诗性构建包容了与新的历史文化语境相契合的日常性和世俗性的因素,表现为日常性与整体性相交融的史诗性写作。《大地芬芳》以一对爷孙个体化的小视角为切入点来关照人与自然的宏大主题,营建出鸿篇巨制的史诗结构,追求崇高性、庄严性、超越性的精神价值。罗长江引入日常生活经验,大量描写叶子和爷爷在砂岩大峰林居住、游玩、观察、创作的日常场景,着力挖掘日常生活情境中所蕴藏的诗性与智性之美。《大地芬芳》从细微的、日常的、个体的经验出发,不断扩大想象的边界,建构起一个横跨古今,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共时性时空结构,在虚构与纪实之间探寻历史的真实,在一个碎片化的时代重新唤起人们对整一性与永恒性的渴望与追求,演奏出一首与时代合奏的自然生态文明交响曲。
一、小大之间:营构宏阔的想象空间
保罗·麦钱特说:“一部史诗具有声势浩大和包罗万象这两个方面的意义。”②罗长江在《大地芬芳》中建构了一个多层次、意蕴丰富、规模宏大的诗歌空间结构,超越了时空的藩篱,将那些历史的与现实的、神性的与日常的、想象性的与物质性的所有空间结构统一在一起,以恢宏的气势共同熔铸了《大地芬芳》全景式的空间架构。
《大地芬芳》中存在着大量的神话题材,那些富有灵性的鸟雀、草木、鱼虫,那些神秘的巫歌傩舞,那些拥有原始信仰的乡民们,一同营造了《大地芬芳》原生态的神性空间。《古老的民间云图——巫傩故事》组诗中《打醮求雨》一诗记述了土家族的梯玛在明朝天启三年打醮求雨的全过程。在大梯玛嘹亮高亢,笼盖四野的诵唱声中,真神请到了,在神的眷顾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解救了深陷大旱灾难的百姓。《雀宝郎逸闻录》以笔记小说形式记载了外出学艺归来的雀宝郎身上的种种奇闻异事,他使用巫术将在战争中牺牲的贺龙侄子的棺材运回了家乡。两根竹子,三片鹅毛,再加上焚香、烧纸、画符、卜卦的仪式,使得原先需要七八个汉子才能抬起的棺材变轻了,得以轻松运回家乡。《鬼婆草在风中摇曳》中记述了巫师烧纸、卜卦、驱邪的故事,巫师以温软恳切的言辞化解了兽物阴魂的积怨,感染得万物都变得温柔和谐。这些诗中的巫师与梯玛恰似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连接人与自然万物的使者,将人们的祈求与心愿送达给天上的众神,承担人与自然万物交流沟通的职责,化解着人与自然的矛盾分歧。在这种自然崇拜、神灵崇拜的原始思维与精神信仰之下,潜藏着的是一个神秘莫测,万物有灵的神性世界。诗人以深幽的眼光穿越历史的尘埃,再现了张家界地区的巫风神韵,描摹了一幅充满地域神性色彩的民间图画。
灵慧的神性空间是依托在宽广而琐碎的日常现实空间之上的,罗长江并未流连于圣词大词的漩涡中,相反,他以及物写作的立场深入历史的现场,在完成日常经验叙写的同时,能够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完成对日常琐碎生活片段的祛蔽,求取宇宙人生的真谛和高远的大境界。微电影故事诗《邮路十八弯》讲述了发生在张家界大峰林山间邮路上的故事,邮递员严青在大山里跑了五年邮路后,逐渐厌倦了大山里庸常的生活,渴望奔赴山外的世界。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马上改变了他的想法。在一天夜里,他在路上意外受伤,被村民所救,村民夫妇把仅有的一张床让给严青,为他请来驱鬼、招魂的法师,一整夜都守在床边照顾严青。善良淳朴的村民和他们贫困艰难的生活条件深深地刺痛了严青的心。严青决心留下来,愿为一只鸟、一朵云,让所有的愿景都能开花。他为群山壮丽的风景赋诗,照看失独的孤身老人,让这十八弯的邮路真正成为一个情的世界。像这样表现小人物生活之悲喜的诗歌在《大地芬芳》中比比皆是:例如守林人的女儿等待母亲归来的故事,音乐人胡子郎回乡创作现代民谣的故事,为救母而寻找猴竭的少年的故事,以及叶子和爷爷暑假居住在张家界风景区领略自然之美的故事。诗人将宽广博大的人性关怀倾注到诗歌当中,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普通人在平凡的生活中创造非凡价值的故事,将诗歌的笔触深入繁杂琐屑的日常生活现场,攫取一个个闪光的瞬间。
罗长江把张家界当作一个地理标识,进行虚构与写实、历史与现在、叙事与抒情等多重向度的写作实验,《大地芬芳》所包含的众多地理空间因素,构成了张家界地区独特的文化地理空间。《一册山河的岁月留痕——地名故事》介绍了天女散花、采药老人、板栗山、土高炉遗址等一系列张家界自然风景区的地名与景点名称的来历及历史文化背景。《半是抒情半是密码——风俗故事》介绍了张家界地区特色的民俗文化与风俗习俗。“旧时风俗:中秋之夜,山寨乡邻偷摘冬瓜,主动给期待生育的夫妇送去”的名为“偷中秋”的节令仪式。“除夕那天,一家人吃过团年饭,便张罗着去亡故的亲人坟前‘送亮’,与之团圆”的名为“送亮”的祭祖仪式。还有张家界独具特色的地势地貌,楚地盛行的巫风傩雨,组成了以张家界为圆心的边疆文化地理空间图景。张家界的奇山异水、云海溪流、峡谷岩石、鸟雀草木,以及民俗文化,还构成了一种文化地理空间美学,集秀、奇、险、雄于一身的地域风光与淳朴的风土人情,让人体验到层次丰富的地理空间美感。
在切实的地理文化空间之外,《大地芬芳》还隐藏着一个纯美的想象空间。叶子的童话、童诗、日记、树叶贴画,以及用手机随手记录的视频和音频,都充盈着对自然的丰富想象,将大自然中的动物、植物等自然之物拟人化处理,以清新优美的笔调,试图创造一个万物有灵、和谐欢愉、没有矛盾、没有冲突,宁静美好的世界,蕴藏着人类至真、至纯、至善的美好情感。例如《虫子联欢会——叶子的童话》中欢快和谐的虫子联欢会是一场自然界动植物的盛大聚会,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动物悉数应邀出席,在叶子的想象世界里,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任由她派遣,动物之间不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这是一个完全超越现实的自由的幻想空间。蜗牛房车队的出场将这场联欢会的气氛推向高潮,将蜗牛想象成房车、小火车和驳船,蚂蚁、天牛、瓢虫等昆虫任意登场,组成一个合唱团,大家尽情歌唱,尽情欢乐,在狂欢之中抵达自由美好的理想世界。诗歌以开放的视角,展开无尽的想象,凝聚着童心真意,营造了一个爱与美的想象空间,一个诗歌向上生长腾飞的自由天地。
二、虚实之间:历史意识与现实意识交织
巴赫金曾在《史诗与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一文中将所有的文学体裁分为史诗和小说两大类,史诗所指代的正统文学表现的是绝对的过去,而与现实世界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史诗距离”。罗长江的《大地芬芳》既有着史诗历史性的一面,又存有对现实已在、正在、将在发生事件的展现,在其历史维度里,一个民族神圣庄严的过往、神秘遥远的民族传说、勇敢无畏的民族英雄,与现实维度里未完成的当代现实,分别为《大地芬芳》增添了历史感与现实感。《大地芬芳》中那些关于草木鸟雀的神话,丰富的民俗故事,以及地名来历与神秘的历史传说,诗人沿着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逐步往上追溯,一直求索到历史发生的源头,诗人并不是如实记录和宣讲吟咏一个有始有终、自给自足的早已固化的过去的世界,而是将个人的联想与想象贯穿于历史性的叙写中。
《美丽千古的约会》与《曾经这群山》这两章大峰林交响诗更是将目光投向了人类还未诞生的远古世界。诗人在一个清辉的月夜伫立在砂岩大峰林地貌的制高点,思绪不经意间飘向了远方。《美丽千古的约会》中诗人以漂流瓶为导航,将自我意识投射在漂流瓶之上,跟随漂流瓶历经沧海桑田的地势地貌演变和地球的诞生。在风云流转的沧桑里,寓言中的漂流瓶与自然亲切交谈着和谐交融、共生共荣的自然界运行法则。直至漂流瓶被一个孩童拾起,人类所有的欲望由此被倾泻而出,遍布人间。这里,漂流瓶和潘多拉魔盒一样,蕴藏着人类原始的欲望与罪恶。人类诞生后,自然生态平衡和谐的状态被打破,人类的自我意识空前膨胀,成为世界的中心,肆意掠夺和操控自然。为了重返家园,诗人怀着乡愁的冲动、浪子的心情赶赴这一场美丽千古的约会,回到这凝聚着岁月流变的古老的砂岩大峰林,回到历史发生的原点,以沉痛的笔调发出珍爱大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深情呼唤。《曾经这群山》将笔触探入至这片土地最原始的形态,探寻砂岩大峰林形成的全过程。从原初的一片混沌到古海洋和海生动物的出现,再到沧桑巨变,地壳运动,砂岩高原隆起,最后是被流水塑造成形态各异的山峰。诗人打破时空的局限,展开丰富的联想与想象,在史诗性的烛照下,将历史意识与现实意识同时注入诗中,共同指向一种诗性的历史真实与现实真实,创设一种虚实交织的美学意识,在开放性的未完成状态下,展开自由的想象,传达美好的期许。“往后的日子,我会更加珍惜情感,珍爱大自然。”这既是诗人许下的诺言,也是面向大众真诚的呼吁。《大地芬芳》就在这虚虚实实,历史意识与现实意识交织中,完成了对自然生态的史诗性书写。
注:①赵彦芳:《史诗性范畴的美学意蕴及精神寻踪》,《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②[美]保罗·麦钱特:《史诗论》,金惠敏、张颖译,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