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角落

作者: 第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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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广龙:1963年8月生于甘肃平凉。现居西安。参加诗刊社第9届“青春诗会”及第9届“青春回眸诗会”。已结集出版9部诗集、10部散文集。甘肃诗歌八骏。获中华铁人文学奖、敦煌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全国冰心散文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轮椅老头

老是一个人,老是在大清早出来。

一定推着轮椅。

我发现,他有三把轮椅。

有一把,晚上就停在楼头的路拐角处。蒙着塑料布,鼓凸的样子,猛一看,有些恐怖。

总是推着轮椅走。

看样子他能走;看样子他的轮椅就是推着走用的。

竟然有三把轮椅。

三把轮椅,轮换着推。

为什么置办了三把轮椅?我始终没有弄清楚。这世上的糊涂事多了,不一定都有答案。我不能去问他:你为什么置办三把轮椅?那太唐突了。也不能问他:你为什么不坐轮椅,而是推着轮椅走?他要是说,我愿意,我喜欢。这算不算答案?

夏天,有时候在中午,他把轮椅停在银杏树下。这时候,他才会躺上去。他的轮椅靠背,能放下来。他躺的时间不长,我走过去,人和轮椅还在,走过来就都不见了。

一个怪老头。

有一次,他坐在单元楼前,在一个本子上认真描画,我走过去时瞄了一眼,是在制图。是那种机械图。制图干什么?我不能问,怕自讨没趣。不过,真没见他干什么,尤其没见制作轮椅。估计这是他以前从事的专业,画图,单纯就为了消磨时间。

一个孤独的老头。

我又错了,有几次,分明看见他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一起走,还说说笑笑的。看得出来,是老两口。

可是,在平日里,老头依然是推着轮椅走。依然是一个人,和他的轮椅。

喂鸟的女人

院子里的草坪中间,有几个窨井盖。

每天都有一个老女人,提着各种袋子,往上面放吃的。大多是小米,也放一些瓜子、花生。

看到麻雀、灰喜鹊在上面啄食,就会想起这是老女人的善举。

善举总是让人敬重。

老女人有些驼背,连穿的衣服,看上去都很陈旧。

可是,如果老女人和偶尔路过的人不经意间对视,就总是羞涩的样子,难为情的样子。

她的表情,也总是愁苦的,沉重的。

如果她有放不下的心事,通过喂鸟,应该能得到舒缓,应该就能转移不愉快的情绪。

可是,她依然背负着什么思想包袱,依然是郁郁的神情。

喂鸟这件事,也一直在坚持。

毕竟,这是她每天最看重的事情,这似乎成了她的功课,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项内容。

如果不喂鸟,她会怎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这个,我无法也不愿去假设。

管 长

前半夜通知做核酸检测,后半夜又通知取消了。

早上,我早早出来走路,遇见一个老头,两次问我做不做核酸检测,我都说不做。好像不做核酸检测是我决定的。

我就是当过两回管长。就是那个核酸的红管,混检用的。扫码时,轮到谁了,给谁拿上,过去交给医护人员。

虽说是随机的,但拿在手里,恍然仍有委以重任的神圣。这也说明,人对于权力,哪怕是暂时的,无关利益的,也有着天性上的迷恋。

一辈子没啥出息,拿了个管子,竟然获得了小小的满足。

幸亏过的是平淡日子。幸亏能领导的仅限于自己的老伴。

要是让我管钱管粮,那不知要操多少心啊。

我还能保持一头的黑发吗?

手 工

立冬了,冷风一场接着一场,落叶纷纷,落叶满地。

树木在脱衣服,人却到了添加衣服的时节了。

在超市背后的巷子,看到一张写着“改衣服”的大牌子,走过去,找不见店面,按照上面的电话打过去,人还在纺织城。

第二天,人就过来了。

是个陕北小伙子,来西安18年了。

我有两件棉外套,减肥后穿着肥大,虽说有些年头了,看着却还有八成新,就没有舍得扔掉。一直打算改一改再穿,却找不到能改衣服的地方。

这也算一种相逢不如偶遇吧。

都是干脆人,价钱很快就谈妥了。小伙子拿尺子量,在纸上记,答应在十天内完工。

知道小伙子在纺织城没有店面,只是住在那里。就靠着口碑,靠在城里其他地方立牌子宣传,活计一直不断。

小伙子说,他这是纯手工,如今做这个的人少。

过去,许多和普通人的生计关联的手工,往往都意味着老气,落伍,光顾的,也都是一些过朴素日子的人。

被时髦和现代的物质充斥的街面,似乎消失了的手工,其实,一直存在。

其实,手工是温暖的,值得信任的。也是无法替代的。

我希望,像这个陕北小伙子这样的手工,不要失传。

菜市场

十多年了,天热天冷,在菜市场摆摊卖菜的,却还是这些人。

十多年了,他们的营生,就是卖菜。好像他们天生就是卖菜的。不过,既然没有放弃,没有转向其他门路,也说明,他们只能卖菜。只有卖菜,才能支撑起他们的日子,才能让他们活下去。

通常情况下,菜市场的摊位都是临时的,也许,因为他们一直卖菜,而有了某种资格,所以,就基本固定在了一个位置。

他们见人过来就打招呼,经常光顾的熟客,还会送一把小葱。

他们的一辈子,将在卖菜中度过。

这样的一辈子,值得吗?

仅仅这样设问,我都为自己感到羞愧。

这个世上,多少人就和这些卖菜的人一样,过得下去,过不下去,也都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了。

许多卖菜的都是两口子,他们的孩子,有时帮着卖菜,有时在菜摊旁写作业。

孩子都很懂事,都不太说话。

豆 子

二十多种豆子和粗粮,盛在一个个纸筐子里,随意挑选,组合,再碾磨成粉末,凉一凉,就可以装袋了。

回去用开水冲泡,成为糊状的食物,尤其适合我这样的老年人。

决明子不是装枕头的么?荞麦不是烙饼子的么?

还有花生。还有白芝麻、黑芝麻。

还有薏米。还有红薯干。

我也拿个勺子,舀这个,舀那个,都装进一个铝盆子里。

图个眼见为实,图个样样多。

重要的是,养生。

有的护肝。有的改善睡眠。有的治便秘。

我以前怎么没有留意到呢?我以前怎么就不注重养生呢?

人退休了,有时间转悠,东看西看,就有所发现。

其实,是把早就有了的,当成了新鲜,当成了稀奇。

一看就有针对性,一看就需要。

这些粉末,原来各有形态,粉碎了,看不出谁是谁,吃进肚子,也能各自发挥作用吗?

有营养是一定的。

我就图个营养。

捡垃圾的人

捡垃圾的人,多起来了。

有的还穿得体面。

但,还不都是为了生活。

光靠捡垃圾,能有什么样的生活。

有时候,我就觉得,即便捡垃圾,也应该让那些更需要这点微薄价值的人来捡。

那些不愁吃喝的人,不应该加入进来。

总量就那么多,这里捡走了,那里就没得捡。

一开始,我的观点是,这样的占有,对于那些真正的弱势群体,是一种伤害。

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已经意识到,我的看法是错误的。

不管有什么堂皇理由,我都无权替别人做主,哪怕只是一种态度,也不行。

愿不愿意捡垃圾,那是人家的自由。

哪怕只是捡垃圾的自由。

就是因为这个自由,远远高于我貌似正确,其实不具备任何意义的主张。

在路上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翻捡垃圾。我吃了一惊,悄悄躲开,避免撞见后尴尬。

她是我前上级的老婆。

据我了解,她两个儿子都挣高薪,家里不愁吃穿。更重要的是,老两口关系和睦,互相敬重,平日里说话都和和气气的。

看她的神情,不像得了什么病。

那为什么要捡垃圾呢?

人的有些行为,无法用常理来推断。

不需要理由,也没那么复杂。她就愿意捡垃圾,也不顾及他人的看法。倒是我,有些想多了。

也许,尴尬的应该是我。

有时在街上,看到年纪很大的老人,吃力地拉着一捆折叠起来的纸箱,往废品站走,也不由心生酸楚。

这说明,我是有同情心的人。

我居住的楼上,不知哪天起,有两个老人也开始热衷捡垃圾。

我的态度变了。

每当在电梯里遇见一个拿着空瓶子、蛇皮袋或者废纸箱的人,我都会让一让,还微笑一下。而心里是厌恶的:别把衣服蹭脏了;会不会传播病菌啊?

在厨房里发现有红蚂蚁爬动,也马上联想到这是捡垃圾的招来的。

这也说明,同样的事情,即便是旁观者,是否因距离的远近,同处一个环境,我的善念就会不光打折扣,甚至还会走向反面。

谁要以此批评我虚伪,我不辩驳。我承认我的袍子下面藏着的小,虽然被掩饰起来了,但在有些情况下,还是会暴露出来的。

幼儿园

一早一晚,幼儿园的铁栅栏上,都挤满扒着往里头看的人。

都是孩子的父母,孩子的爷爷奶奶。

没有比这更关注,更专心的了。

每一个人,都看着自己的孩子,满眼的喜欢和幸福。

这些在院子里游戏的孩子,我看着都一样,他们看着不一样。

在他们眼里,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乖,自己的孩子漂亮。

受到感染,有时候,我也停下来,也挤到跟前,看上一阵,不知道的,以为这些孩子中间,也有我的孩子。我多么希望有啊,有就好了。

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挺乖的。

这些孩子长大了,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人生,肯定各不相同。他们对于这个人世的体验,肯定各不相同。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现在的快乐。

亲人给予他们的爱,也是满满当当的。

落 户

在这座大城,我居住的地方,本就偏远,然而,还有更偏远的,也开发了楼盘。

一些外地人,外省人,买下房子,生活环境就发生了变化。

说是在大城,但一路走过去,有商住区,有村寨,整个的感觉是空旷的,冷清的。

学校,医院,商场,都还没来得及配套。就是买菜,也要坐公交车到四五站外的市场去买。

这样的地理位置,也许还不如原来的城市吧。

可是,看他们的神情,看不出后悔来,还有换了新环境的兴奋和新奇。

他们都是自愿来的,也一定进行过反复地调研和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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