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的精神格调与趣味区隔

作者: 张艳庭

1咖啡作为代表城市精神、情调、文化的一种饮料,历史其实并不悠久。作为一种饮品,它的诞生远在酒之后。在人类文明史上,古代文明与酒有着重要的关系,酿酒业几乎与农业文明同时出现。考古发现,早在公元前3500年,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就有了储存啤酒和葡萄酒的酒窖。尼采在古希腊文明的文化考古中提炼出了酒神精神,这种与酒关系密切的人类精神,丰富了酒的文化内涵,也提升了酒的文化地位。相较而言,咖啡作为饮品的历史则大大逊色。公元12至13世纪,它才在中东以及北非的一些民族中作为饮料出现。咖啡传人欧洲则是在地理大发现的16、17世纪。据费尔南·布罗代尔考证,1615年,咖啡从东方和北非传人威尼斯,1643年传到巴黎,1651年出现在伦敦。地理大发现的意义并不仅在地理学上,而是体现在政治、经济等多个方面。欧洲的世界市场中心的形成,资本主义的大发展,更与之有着直接关系。与之相比,欧洲人生活方式的改变同样重要——咖啡等精神刺激性饮料,作为奢侈品改变了欧洲人原本并不讲究的日常生活。

从饮食实用主义角度考察的话,咖啡的确可以算作奢侈品。它并不能解决温饱问题,也不是方便的解渴之物。它的作用可以单纯地说就是对精神的刺激,对它的消费也同其他精神刺激性饮品一样,是高昂的。费尔南·布罗代尔记述道:“欧洲是世界上各种新鲜事物的中心。与烧酒同时或略有先后,它发现三种新的有提神强身作用的饮料:咖啡、茶和巧克力。”

饮食习惯是日常生活重要的一个方面,饮食习惯的改变是日常生活的重要改变。在社会发展中,饮食从维护生存的需求发展成一种社会文化活动,成为更复杂的社会文化象征结构的重要部分。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同时影响了日常文化与经济的关系,咖啡传人欧洲改变了欧洲人的生活,也改变了自身的命运:咖啡开始成为资本主义经济的一环,成为世界市场中重要的贸易对象。与韦伯认为人世禁欲主义是资本主义的精神有所不同,桑巴特认为,对奢侈品和奢侈生活的追求是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内在动力。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和迅猛发展,世界的边界大大拓宽,奢侈品也逐渐兴旺。在这种背景下,咖啡逐渐成为一种世界性饮品。

咖啡的文化内涵也主要是由欧洲人打造和注人的。因为咖啡有对精神的刺激和振奋作用,对脑力劳动者产生了巨大吸引力,而脑力劳动者多为社会精英。作为较早的咖啡传人地,饮用咖啡的习惯很快在法国知识精英中流传开来。伏尔泰、卢梭、狄德罗等启蒙主义哲学家经常到一个叫普罗柯普的咖啡馆饮用咖啡。后来,这里还是乔治·桑、缪塞、巴尔扎克等作家经常光顾的地方,普罗柯普成了法国早期最著名的咖啡馆。流行文化中,精英的示范作用是巨大的。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涌人这家咖啡馆,饮用咖啡,谈论文学、艺术与哲学。如果说启蒙主义哲学家们可以代表理性的睿智,文学家们代表着感性的浪漫,那么,咖啡这种饮品则因为对两者共同的吸引,而兼具了两者的品格。咖啡馆因为这种饮料的存在,具有了精神性的魅力,成为日常化文化交流的重要场所。因其场合的非正式性、更少的权力色彩,使其既可以象征平等、自由等启蒙精神,也成为市民精神和文学艺术的重要承载空间。此后,这家咖啡馆还吸引了更多文学家,包括波德莱尔、王尔德、左拉等均曾在此谈论文学艺术。后来,普罗柯普咖啡馆创办了文学刊物《普罗柯普》,名噪一时。

许多年前读过一本西欧纪行的书,印象很深的一篇文章是写萨特经常去的咖啡馆。作者说萨特的许多哲学著作和小说都产生于那家咖啡馆,这对于许多人是不可想象的,于我也一样。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小说创作是一项安静又私密的工作;哲学思考虽具开放性,但同样不能被人打扰。咖啡馆作为开放的商业空间,竟然能够容得下这两种创作。作者在文章中做了解释,那就是西方的咖啡馆绝不仅仅是商业空间,更是一种文化空间,作家的创作在咖啡馆里会得到绝对尊重,也会得到他需要的安静。

因为有这些背景,咖啡馆与文化有着亲密的关系。在网络时代,书店积极寻找文创产品以产生利润之时,咖啡馆成了一个重要的项目。我所到过的书店中,许多都设置了咖啡馆。较有名的大概是万圣书园的醒客咖啡,“醒客”为英文单词“Thinker”的音译,却比硬译更有意味。名字中的“醒”,原意为一种身体状态,但又有精神状态“清醒”的含义。这个一语双关的名称,标明了咖啡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意义。人类生命的复杂结构表明人类生命的双重性,既是肉体的又是精神的。事实上,人类很早就以二元对立的思维理解自己的生命:精神和肉体之间的二元对立。这样的二元对立中,精神往往是占据优势的一方。哲学家德里达揭示了二元对立作为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一种思维方式,代表着一种等级秩序。二元对立项并非平等,而是有着鲜明的等级意味。精神和肉体的二元对立中,精神占据了强制性位置,统治着肉体项。尼采曾在“重估一切价值”的宣言中,为肉体正名,将肉体价值置于精神之上,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也不是对二者位置的颠倒。他承认二者的差异,却意图取消孰优孰劣的等级秩序。事实上,肉体和精神是人类生命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高宣扬指出:“人的肉体和精神的复杂结构,决定了人类生命结构的双重性——肉体生命和精神生命。”以“精神生命”和“肉体生命”来命名这二元,实际上就是用生命来统一这二者的差异。

“醒”这一文字符号包含的精神与肉体的二元性质,说明了二者的不可分。咖啡作为一种饮品,同样表明了二者之间的紧密关系。因为可以作用于人的精神生命,咖啡也可以被称作是精神饮品。人类饮食史上,这样的食物或饮料并不少。从酒到茶到咖啡,都对人的精神生命的运作和升华产生作用。因为可以作用于人的精神生命,这样的食物或饮品极易从普通的饮食文化中脱颖而出,转化或升华为一种新的独立的文化。“咖啡文化”便诞生于这样的背景。由咖啡引起的一系列社会文化现象,都可以归人咖啡文化的范畴,从中可以看到现代人试图通过肉体来把握精神的倾向。

2当下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咖啡馆的涌现。因为经济繁荣,相对可以称为奢侈品的咖啡才有消费的基础。经济发展带来了不同社会阶层经济能力的差异,造就了城市中的中产阶级群体。“一个社会阶层的形成,必然伴随着相应的阶层文化的产生。”皮埃尔·布尔迪厄认为,现代社会阶层或阶级的区分更体现在文化和趣味之上。而咖啡,因为其独特的文化属性和西方背景,成为这种造成社会区分的趣味之一。曾经大热荧屏的电视剧《父母爱情》中,编导用来标示女主角资产阶级小姐身份的一个重要符号就是咖啡。皮埃尔·布尔迪厄认为趣味并不是先天形成的,而是受到场域、资本、习性等多重原因作用的结果。他在《区分》一书中指出:“趣味是将物变成区分的和特殊的符号、将持续的分布变成中断的对立的实践操纵机构;趣味使被纳人身体的物质范畴内的区别进入有意义的区分的象征范畴内。”皮埃尔·布尔迪厄将人的消费趣味分成奢侈趣味和必然趣味。奢侈趣味建立在对奢侈品的消费上,泡咖啡馆,喝咖啡,并不是生活之必需,而是一种奢侈趣味。这种奢侈趣味是一种符号资本,也是一种文化资本。

曾看到一篇文章,写有位女白领表示在新天地的咖啡馆喝一杯咖啡,就可以慰藉在上海的辛苦打拼。作者批评这位女子的物质化和虚荣心。事实上,她是想凭借这种趣味,通过对一种生活风格的模仿,得到一种象征资本;并想依靠这种象征资本而实现场域中的阶级区分,获得本地小资产阶级或中产阶级身份。这种对象征资本和符号身份的攫取并不全然是虚荣心。皮埃尔·布尔迪厄以“场域”定义社会空间,而场域是一个开放的各种社会关系组成的结构网络。场域中的每一种权力或资本都有一个位置,不同的位置意味着在权力和资本的分配中的不同处境。“差异性位置之间形成了对抗和竞争的客观关系,包括支配关系、屈从关系和对应关系”作为外来打工者,或者作为成年人,进入社会场域之中,意味着必然要拥有一个位置,也必然去涉及资本的转换与争夺。在无法轻易获得足够的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之时,获得象征资本也许是相对可行的方式。

而新天地之所以能够拥有符号资本,与石库门建筑的西式背景和场所中浓厚的小资趣味有关。新天地的石库门和一些别墅建筑,虽然是中西结合,但外表有更强的西式风格。来这里的人,大多是参观其作为景观的外表。这里的咖啡馆和商店,都注重小资情调的营造。小资本身是一种社会阶层,也即小资产阶级,而因其对特定生活风格的追求,本身也变成了一种风格。小资产阶级或中产阶级,因其阶层的特殊性,很容易成为引领大众文化风潮的主导阶层。大众群体在无意识中,就会有对这种特定阶层文化或风潮的追随。

3不止新天地,上海的许多咖啡馆都选择栖身于具有西式风格的历史建筑中。当然,这种咖啡馆选址上的偏爱也不止在上海,全国诸多城市中都有体现。这些西式建筑因为符合咖啡的西方身世,似乎可以给咖啡一个合法化身份,给人们一种这里的咖啡更加正宗的感觉。对历史建筑的空间占有,也与流行文化中的怀旧时尚有密切关系。怀旧是开发历史建筑商业价值最好的文化支点,怀旧文化的时尚特性,让资本很容易将之转化为商业用途。咖啡馆在这里拥有了异国情调、怀旧气质,而历史建筑获得了时尚卖点。所以,当代社会对历史建筑的空间再生产,很多都是依靠怀旧文化的时尚特质来完成的。

杰姆逊曾以怀旧影片为例论述怀旧文化的非历史性和浅薄性。他认为:“怀旧影片的特点,就在于他们对过去有一种欣赏口味方面的选择,而这种选择是非历史的,这种影片需要的是消费关于过去某一阶段的形象,而并不能告诉我们历史是怎样发展的,不能交代出个来龙去脉。”咖啡馆对这些历史建筑的利用,其实就是消费这种形象,而对建筑本身的历史和建筑背后人的历史并无兴趣。来咖啡馆消费的顾客,也可以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在乎的,是这样一种形象,而不是形象背后真正的历史。怀旧中,音乐也是为这种形象服务的。

这样的地方,总是播放着怀旧的音乐。这种怀旧音乐并不是古老的音乐。因为那些音乐中直率的原始强力会吓住斯文举止与文质彬彬的笑脸;这里也不怎么播放《爱情买卖》那样的流行歌曲,一则是氛围不协调,二则会显得浅薄,无法实现咖啡馆与普通饭店的区分。在这种怀旧氛围中,音乐要成为背景式的存在,成为怀旧空间的润滑剂,掩饰空间中的现代形象,将它们的粗糙与突兀化人氛围的丝滑之中。

这种形象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氛围是一种现时的短暂的感受,而不是想要从历史中找到过去和现在的定位。波德莱尔在论述现代性时描述了人们将当下英雄化的倾向,怀旧文化中人们注重的也正是感觉上的当下性,注重感官对转瞬即逝的刹那把握。将历史当作转瞬即逝的刹那,即是对过往时间的虚化和对当下英雄化倾向的肯定。其背后是现代人对过去和未来的无力把握,因此只能通过感官对当下的把握和占有来弥补。

4都市之中,“快”成为一种常态。大卫·哈维以“时空压缩”来形容现代时空概念。时空压缩使得休闲越发显得可贵,逐渐从日常生活中被标出,产生了休闲文化。消费社会中,休闲文化具有极大的商业价值。咖啡馆也善于利用这种休闲文化实现自己的经济目的。于是,在咖啡馆中,我们看到了一种缓慢的时间,这种时间或用音乐来填充,或用休闲化的空间来映衬。因为只有在慢的时间中,人们才会产生休闲的感觉。

时空是人思想的基本框架。闲,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时间变慢的感觉。因此咖啡馆中的空间往往承载象征“慢”的事物。书籍就是慢的一种象征符码。与快餐店中往往会有电视屏幕播放体育比赛节目相较,书籍因为需要思索和想象的参与,信息的接收和解码往往会更慢一些。于是,书籍可以成为慢的代表。书籍所拥有的智性因素,也使其拥有高雅化的身份。咖啡作为一种提振精神的饮料,与知识生产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这也是许多书店中有咖啡馆的原因。

另一种象征慢的事物是植物。与动物相比,植物有着较慢的生命节律,也有着相对较长的生命周期,于是植物就成了慢的代表,其中又以多肉植物为代表。除了形象小巧可爱,摆放方便,内在的时尚化等诸多原因外,多肉植物生长缓慢也使其有了代表“慢”的典型性。尤其是较大的多肉植物,仿佛凝结了更多的时间,多肉植物成为咖啡馆中最具代表性的植物。

由于咖啡的西方身世和血统,咖啡馆中的音乐主要是西方音乐,尤以爵士乐为多。营造慵懒的感觉是爵士乐的特长。在音乐带来的所有感觉中,慵懒最能代表慢,也最能体现休闲文化的精髓。但很大程度上,咖啡馆中这些慵懒时光的消费者,日常生活中大多不拥有这种时间感。因此,慵懒才会被标出,成为一种艺术符号和文化符号,让人通过消费来获得。但这种方式是否真的能够得到慢时光,值得存疑。木心诗歌《从前慢》的广为流行,也喻示着人们对慢生活的向往。我曾在一些咖啡馆的小黑板上看到过这首诗。但这首诗的流行,也有商业意识形态的反映。诗中的慢时光,是休闲文化等商业文化营造的乌托邦。

这种乌托邦具有一定的虚假性,“车,马,邮件都慢”大概对快递晚到一天就要生气的现代都市人是没有太大吸引力的,诗中最吸引人的大概是“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对更换人生伴侣较为频繁的都市人具有真正的吸引力,因为人们内心还是渴望稳定而长远的爱与幸福。但这种稳定长远的幸福,与从前时间的慢节奏并无必然联系。在中国古代悠久的慢时光中,男性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情,休妻、纳妾皆可以异常迅速,可见爱并不以时间的快慢或社会的冷热为决定项。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弗洛姆将爱归结为一种能力,并将知识、责任、关怀、尊重作为爱的要素,与时间的快慢并没有必然的关系。现代人想要真正用一生去爱一个人,要具备的是这些要素,而不是幻想回到一个时光变慢的乌托邦中。因为这样一个乌托邦背后的营造或助推者,可能就是休闲文化商业体,是商业社会的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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