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菲菲叙事

作者: 青晨

序曲

当雨落下,你获得了某种宽恕。

于菲菲走在街上,看到一只猫,穿着人的衣服,蹲在树阴下的墙角看着自己。眼神格外清澈,闪着光。一只猫以人的姿态伸展身体,低声说:亲爱的,你的身体里住着魔鬼。

那只猫跟着于菲菲走了很久,消失在另一条街的树阴里。

雨还在下,树上的叶子也在一片片落下,雨水包裹在每一片叶子上,让人莫名想起一首老歌,名字忘记了。

于菲菲走出这座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小城。

有关早餐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看到这句诗,特别符合我现在的心情。

于菲菲在日记中写道。阴暗是一种空白。

否则,天空中的白云就会浮现。

有时候,她会面对一个魔鬼,把自己蜷缩起来,装作威武的样子,没有比那个时刻更让人恐怖。面对一块块褪去的衣皮,多么神奇,现在是春天,她仍然走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容貌鲜妍,她怀疑自己不存在。

早晨起来,喝了一杯酸奶,吃小块的曲奇。之前不是这样的。

听到一个名字,久远而恍惚。

于菲菲寻找那只猫,有着青柠味道的语言。

它说,我们都是碎片,裁缝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他能让你进入下一个世界。

人样的

她住在一只笼子里,密不透风。

不愿出去,是我见过最执拗的人。

于菲菲对我的评价,我不太同意。首先我喜欢去流浪,当然,这句话说了有很多年,我现在还住在这样一间狭小的房间里,足不出户。

早晨起来,吃了小块的曲奇,一杯酸奶。

临写王羲之的《圣教序》,停不下来。像在写一个人的一生,粗细变化,歪斜横竖,停顿快慢。没有想到太多,但却感受到大的悲伤,然后是大的喜悦。每一个字都在呼吸,都在一万遍中不同。我知道我每次临写都不一样,都有不一样的气息与感受。

当感觉要停下来之前,我清洗了毛笔,大半个早晨已经过去了。天空还是一片空白,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木心说尼采重要的不是他的哲学,而是他的思想。他是属于诗的,这也是我非常喜欢尼采的原因。

看,这个人。常常臆想,人样,太人样的。

我不太喜欢于菲菲,她有时过于矫情。比如不喜欢唱歌,但喜欢听,听一整天;不喜欢买衣服,喜欢逛一天街;不喜欢吃早餐,却每天都在吃。

她,太人样。她追随一只猫。

得路镇

她追随一只猫。琥珀色的眼睛,玻璃弹珠。

我见过的样子,不会转动。

和所有的情节一样,火车缓慢行走。适合一个人的旅行。

或者说适合漫无目的前行,它会经过麦田,经过那粒糜子,经过一条河一条小溪,经过一个又一个小镇。其中一个停留了三分钟,于菲菲站在小镇上,看到了那只猫。那个小镇的名字叫得路镇。很远的山顶上有一座塔,猫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她有一对玻璃弹珠,放在衣服兜里。走路时,就会发出奇诡的声音,她从来不把手伸进里面。

一个肥胖的男人坐在旁边,裹着一身兔毛,长着红眼睛。

于菲菲看见他在兔毛里面奇瘦的骨架,与眼睛很是相称。

佝偻着壳内的躯干。大家都躲开他庞大的身体。

有个孩子拔了一撮兔毛,他没有喊疼。

一下子缩小了,像个漏了气的气球,瘫在地上。

火车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小孩开心地大笑。

于菲菲把手伸进口袋,玻璃珠冰凉寒冷。她触摸到一个人的眼神,噩梦般的哀怜。

火车进入黑暗,驶入下一个隧道。

那个男人叫鹿

她走了,很庆幸。似乎平静了,再没有风波。

街上有新人结婚,车子过不去,只好停下来。平日里,我绝不去凑热闹看这些,今天索性就多看几眼。看到了新娘子,没有那么漂亮,穿着红色喜服,和新郎走在一起。高跟鞋很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新郎后面跟着彩车队,一字摆开。回家后,我忽然看到了新娘的微笑,一整天都挥之不去,低头莞尔的那种笑,特别美。

于菲菲和我说,她路过一个叫“得路镇”的小镇,她想住下来。那里可能有白鹿这种动物,她说,这是直觉,会给人带来美好的事物。

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买了一大堆书,越看越无知。查了得路镇,没有查到。

以前看过的书忽然间觉得好无聊,以前喜欢的一部分作家诗人,现在都不喜欢了。我现在喜欢一些小人物,觉得能离自己近一点,比如得路镇有一个与鹿为伴的男子,于菲菲告诉我,她猜想那个男人就叫鹿。

她没有拍照片给我,我有些不太相信她说的话。我甚至怀疑她不存在,就像我怀疑那个新娘今天并没有笑。她低头时看了自己的裙摆,有没有被路上的尘土弄脏。新郎的样子完全不记得了,他有没有跟在新娘的旁边,很模糊。书里写了好多奇怪的话,蒙头大睡时,那些话全部出现在梦里。

那个叫鹿的男子与那个低头看裙子的新娘。

他们在空中飞,在敦煌的壁画里。

陌生的城市

他们在敦煌的壁画里飞。

没有衣带飘飘,没有丰腴的体态。

飞得很笨拙。

笨拙是一种智慧,于菲菲不喜欢说话。

不喜欢和熟悉的人说话,在陌生的城市,她喜欢用另一种语气声调和人交谈。

这个城市的第一天也在下雨,感觉世界就像连成一片的样子,雨从那边延伸了过来。路边的梧桐树有大片的叶子落下来,比雨的声音还大,似乎安静了许多,从另一个城市里区分出来。渐渐地,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踩在陌生的地砖上。于菲菲买了一顶帽子,咖啡色。

之前,她从不戴帽子,现在戴着,觉得很好看。

他从不关心她的衣着。这里的人,都没有看到她。没有看到一个戴着咖啡色帽子的女人。

在街上走了一天,没有看到穿着白色风衣的人,腰带上绣着几个字。这里的人没有看到另一个人。她也没有看到。

只有一些树的影子,他们躲在屋子里,躲在雨伞下面。

于菲菲喜欢这样,她不会微笑。

她一笑,就消失了。

忧郁的苹果

会凭空消失的人,我知道有一人。

她不会笑。

准确地说,你不知道她笑了没,我不喜欢这样的人,定是经历过许多苦难的。

中午,去干洗店洗衣服,门上着锁。但我听到里面有声音,很大声地吵架,一个人的声音,两个人的吵架内容。有些绘声绘色的感觉,一声比一声高,忽然就安静了。

还记得店主的样子,微胖,眼睛很大。长睫毛扑闪扑闪的,我把她比作“苹果”。店里挂满洗干净的衣服,散发茉莉洗衣液的味道,店里还有一台老式缝纫机,苹果有时会在上面安静地做衣服,光线从玻璃窗打进来,像一幅美妙的西方油画。苹果有时在房子里移动,没有见过她的男人,刚才听到过他吵架时的言语很糟糕。一颗苹果的移动,很可爱,也很忧郁。

我喜欢用水果去代替人,比如于菲菲,我把她称作柠檬。

喝柠檬水,临写《圣教序》,听音乐。那个“之”字像天鹅般飞起来。“降”字的一长点变成了一把横笛,真是美妙。独有“生”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诸位,却也姿态飘逸。

柠檬水喝到一半更酸了,音乐早就停了。

早上什么也没有,连馒头也没有,昨天下午也什么都没有。

哈哈镜

心不在焉,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走不完的路,没有找到一间屋子可以为她停下来。

雨水浇透咖啡色的帽子,贴在脸上。

于菲菲怀念那只流浪的猫。

怀念它紫色的蝴蝶结,它曾经收留了她。

夜色浸在雨中,浓厚粘稠。

一面哈哈镜重新收留了于菲菲。

她的脸在里面变得异常庞大,眉骨更加突出。

露出大大的牙齿,好似大大的微笑。

于菲菲第一次看到了于菲菲的模样。很满意。

镜子里,她的身后有一群小丑在跳舞,场面非常欢乐,她也加入进去。

她看到了小城所有的人都舞动着胳膊,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慢慢地,油彩被雨水冲刷干净,他们,不见了。

她用她的哈哈镜看街上的人,有一次,不小心看到了一个大鼻子,鼻息特别大,像刮大风般吵人,但他不是那个人。

他是一个路人。

这里的人都像长着小眼睛的老鼠,双手着地,窸窸窣窣地走路。

买橘子水的老女人是巫婆,脸上长了千百层褶皱,每一层里都藏着秘术,于菲菲从不敢喝她的橘子水。她就住在小区旁边低矮的房子里,每次见面,于菲菲都会微笑着打招呼:妞子,来一瓶橘子水吧。

那个人也曾给她买过好多次橘子水,她最喜欢喝。那时的他,眼睛里都是星星,于菲菲最喜欢。

每次看着他的眼睛,就像望着一整片星空。

苹果的反义词

也许只有终结生命,才会得到一个人的谅解,得到世间所有的宽恕。

雅尔洛死后,杜拉斯原谅了他所有的过错。

这样的结局也许是最好的。

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也许她死了,大家便都可以释然了。

一些琐碎的小事更是可以原谅的了,比如一位老伯在你不留意间,把旧的扫把放在你车头前,当你开车压在上面时,他要你赔他一把崭新的。

好吧,幸亏没有压倒小猫小狗,花花草草,赔他。

看看黄宾虹的画吧,他的画宏厚华滋,气势磅礴,能容纳万物万事。道法自然,墨色变化多端,每个人都能寻找到不同的内心声息。

傅雷曾评价黄宾虹:“初看艰涩,格格不入,久而渐领,愈久愈爱,是神品、逸品。”

他的画,我也临摹了,气象万千啊,自己的笔太拙,心境也太拙,拍了个背面,大家都说墨色很好。

我不敢把正面拍出来看。

又去了干洗店,换了老板,是个瘦高的女人,和之前的苹果可以组成一对反义词。

我没有询问苹果的事情,把衣服放下,走了出来,门上的风铃照样一串叮当作响,在闭上之后关在了屋子里。

碰到了放置扫把的老伯,他乜斜着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把车子一周仔细检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有,直到开走了好一会儿,我还是觉得好像压过了什么东西。

回到家后,我确定那是他的那个眼神。

看花人

越过山丘。更多的人扑面而来,于菲菲,你好啊!

最先碰到的是她的眉骨,她一一回击,算是问候了那些人。一曲英文歌结束后,进入到无人区。

这是一片秘密基地,山顶的墓地,有木桥连接着两个世界。不是祭奠的日子,一般没有人来到这里。木桥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表示它的节奏很是欢快,于菲菲也很欢快。

山顶还有一座小凉亭,用来让风吹过它的身体,四围便是散落的坟墓,于菲菲坐在亭子里,有一种俯瞰天下的感觉,真好,她唱起了歌,一片鸟鸣帮衬着,声音越来越浓密。

山上的树木浓密茂盛,遮盖住了于菲菲。先是盖住了她的脚,接着是身体,然后是她的嘴巴,还留着眼睛看狭小的天空,看天空中的白云,一整天。那云变幻多端,来回穿梭,走了又回来。有时它们会透露于菲菲的心情,所以,不必装作欢乐,或者悲伤。

在这高山之巅,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要流泪的感觉,看见任何东西都觉得喜悦,

每次回去的时候,于菲菲都会折几枝树枝,插在花瓶里。装一瓶山上的空气,放在桌子上。

曾听闻一位寻花者,去山里的寺庙求签,最后留在了寺庙。他去的那天,寺院内一株老梅树,刚刚开了几朵。

还没有落上灰尘,他每日都要在树下诵经念佛。

躺在一株桂花树下,看桂花落下,于菲菲想画这样一幅画。

那人穿着长袍,戴一顶草帽,半睡半醒。亦梦亦幻,不知是他梦花,抑或花梦他。他不是庄子,桂树也不是蝴蝶,是有人在看着他们。

也许只有古人有这样的情怀,现代的人没有长袍,也不戴草帽,亦不会躺在树下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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