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笔记·之三 自然的箫声

作者: 黄恩鹏

清溪村的民居屋舍,按着水系的分布,交错而筑。河溪清浅,明澈流淌。站在水岸之上,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泽陂》);“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河广》);“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雎》)。溪河流淌,流过山根树林,流进屋下水田。在低洼的东边,形成了淙淙流脉。水汇成溪,缠路绕坡。慢慢,变得轻缓。又慢慢,变得急迫。最后,汇入了南边的湖泊。人们沿溪行走,随时踞岸歇息。或者,抱盆携网,舀水洗菜,捞鱼捕虾,牵牛饮水。溪河两侧,树木、蔬菜和稻谷,随着季节,变幻着不同的色泽。

周立波在清溪村,种蔬菜,挑塘泥,开荒地,种红薯,挖畦播谷,打草喂猪。还曾跳下坎子,救出跌入水坑的牯牛。他看见陈树坡山上只有一棵桃树,便有了“开个果园子”的想法。他带着乡亲,挑水上山,挖山栽树,还在一些地方,种了玉米和黄豆。

山地是精神性的,农耕经验是物质的。经验与技术,来自对土地的熟稔。生活山乡的人,听得懂青菜瓜果语言,辨得清时序季候准则。植物本身,有理想承诺,有必然准备和最终目标。

沿东侧山根拉丝水泥路向北走。一边是长满杂树的山体,一边是清溪村的菜园子。就在村路下方。脚下的水泥路有别于麻石路。因为潮湿,阴湿的地方,有浅浅湿苔。脚踩上去,有些打滑,白天走路,问题不大,夜晚则需小心。益阳地域,冬天的雪往往是站不住的,除非大雪、下得足够大,或能维持几天。雪降下来,粘性十足,融化缓慢,地面湿润。季节性自然属性,适合植物生长。山上灌木乔木交杂,人们不用像过去那样上山砍柴。冬天生火用碳,是本地一个竹碳轧制厂生产的“竹碳”。高密度竹碳,有火无焰,火旺无烟。我在卜雪斌家,在返乡大学生任海家,围着竹碳火炉喝擂茶、吃火锅饭,惬意得很。

阳光将园子照得透亮。蔬菜蒙着霜雪。白菜是冻不坏的,冬季里的菜,柔嫩脆甜。菜苔尖儿,一掐即断,不需要剥丝。无虫啃噬,叶子完整。这个季节的过冬小虫豸,早人土休眠,春来天暖,才拱出土层。大白菜、白菜苔、紫菜苔、蒜葱、油菜杆儿,是冬季里最好吃的生态蔬菜。农家烧菜煮汤,炖肉火锅,现吃现摘,清水洗净,放入水竹编的滤箕,沥尽水分。火盆烧得旺了,锅子里肉汤浓稠了。火腿、腊肉、土鸡、牛腩、排骨、鳊鱼头和黄腊丁,样样滋补,亦可放豆腐丝、青笋,美味无比。

南洞庭洲渚,生长野芹菜、野藜蒿、芦笋和蓼米,被誉为“洞庭四珍”,是地地道道野生的绿色生态食品。一些酒店、饭馆,打出了“南洞庭菜”招牌。益阳农家自制腊肉、奔跑土鸡,相当美味。先将盛满鱼、腊肉、鸡肉的锅子,烧得滚沸,再将红菜苔、紫菜苔或白菜苔,放入调好味鲜的浓稠汤锅。肉和菜,荤素搭配,快慰朵颐。

《山乡巨变》情节立体。桥,或桥墩。观之,恍若进入一种现场,领略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那个年代,“建设”一词,具有“永恒”特质。尽管苍白,仍映射光芒。一幅素描,或油画,预设另一种时间观。它向我们表达历史态度。在我们的生活里,伟大艺术,就来自生活本身。那些画像,是回归的空间,是衍生的经验。

大地美轮美奂,需要有建设新世界的心胸。土地亦因为理想,变得沃腴。这个季节,田里只剩下稻子的根茬儿,然后是耐冬蔬菜,寒雪里仍保持纯粹的青绿。那是大地的颜色、阳光的颜色、寒风的颜色、清溪的颜色。清溪村人,走到了这里,无论仰视,还是俯察,皆似看见自己的父辈,就是这般地过日子。不说百感交集,亦会从内心提醒自己,是否如同父辈那般勤勉?暮色渐浓,每当靠近,会发现:那些人物的脸庞,竞与自己,有几分的相像。

生活需要慰藉,旧事也是一笔财富。任是如何,难以转移,只要未来出现相同场景,就会想起,这一笔来之不易的精神蓄存。百味果蔬,像百句方言,在益阳人的日子里,灼灼烈烈,打开了生活话语。每一个季节,吃法不同或相同。烹饪味道传统,生活内容新奇。

清溪,清晰,明亮的词语。听得见雪花或雨滴,落在了桂花树、茶子树、香樟树、冬青树的叶子上,这些树,需要雨水或雪来滋润,透出味道来。可以说,山上的树、平地的树,都多于谷物和蔬菜。如此,百味果蔬,倒有一种“百味野果野蔬”的味道。

冬季或春季,我所见到的蔬菜,自由自在生长,没有人施肥或锄草。充足的井水,一部分给蔬菜,一部分给了旺足的太阳。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大地寂然,鸟鸣清晰。天地一尘不染,是季节的态度。没有车闹人喧。万物皆静。作物似“被爱着”。它们是稻谷、蔬菜、果品、溪流、山冈。有如奥维德《变形记》的诗意幻想,真切展现人兴物蔚的天地世界。

在清溪村,每家都珍存有老物件。比如竹器——

楠竹:筷笼、勺子、桌子、椅子、竹床、晒垫、挡子、麻将块、凉席、伞骨架、伞把。

麻竹:除了做不了竹席、竹床,其他皆可做。

水竹:渔篓、滤箕、斗笠、竹篮、背篓。

当秋天被打开,金黄成了主调,一些竹器,便派上了用场。《山乡巨变》中充溢着许多“物质”化的细节,嵌入在叙事结构中,亦使得清溪村更加具体起来。文学家或画家,在丰盈的时光里,看到的是:明净的、温暖的、热诚的存在。“这个离城二十里的丘陵乡,四围净是连绵不断的、黑洞洞的树山和竹山,中间是一大片大搬,一坦平阳,田里的泥土发黑,十分肥沃。一条沿岸长满刺蓬和杂树的小涧,弯弯曲曲地从塅里流过。”故事是绚美的。土地稀少的山区,传统农业依然有着魅惑。耕耘手段,以实用为主。虽然生活观有异,但初来乍到的人,还是有些惊讶。有时亦会衍生怀疑。它们既像梦境中的乡村,又像似我们见过的真实的乡村。以生态养生态,以自然育自然。此前即便没有这个词儿,也能想得到其中的意蕴。“菜园子”就是“菜篮子”。满足了自己,就是满足了天下。生活观念,没有迟暮,只有超前。生态农业,清溪村有明确的标本。

浓淡相宜,月份内容,可以重复、叠加,都有延时性。并不局限时分秒的诞育。清溪村,家家有菜地,不需要到菜市场采购。即便反季,亦是柔嫩。无论季候怎样,蔬菜的长势,反映的土地的态度。就城乡差别而言,身处城区的我们所能摄取的蔬果是有限的。清溪村的蔬菜,有超现实主义味道,可闻、可观,可想象。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天然,随意取用。客人来了,即便冬天,亦有爽脆青嫩下锅。

湖湘菜以量大著称:藜蒿秆炒腊肉、酸萝卜炒牛肚、手工红薯粉、韭菜莴笋丝、砂锅水芹菜、樟树港辣椒、清炒白菜苔、清炒紫菜苔、嫩笋煮牛肉、豆腐酸菜煮鱼、黄焖鳊鱼、青葱炒腊肉、青椒炒油渣、黄菜籽、蕌头蕌叶、小椒熘肥肠、干锅鹿茸笋菌、奶汤水库雄鱼头、艾蒿粑粑。那天午餐在“娘家柴门”吃了“娘家炉罐炖鸡”,饭店门口写着“每次都把汤喝光”。山野奔跑鸡,营养丰富也。这家饭店主人是任氏兄弟。有一天在清溪源头落塘坡,遇到了一个正在干活的农人,卜雪斌给我介绍:落塘坡,有菜地、禾田和水塘,饲养鸡鸭鹅等,能干的任氏兄弟在这个曾经废弃了的采金矿附近,经营了一个小型家庭生态农场。

落塘坡,紧邻乡道和堤坝。季蔬下来,直接挑担或车载,运到赫山区那边的农贸市场售卖,或运送到清溪村。自然的箫声悠扬,清溪村用地方志绘描理想国。无论是河流、山脉、森林,还是村庄,故事皆引人入胜。直线或曲线,引进的或本土的。意念中的农业,是明朗的翠绿和金黄。植物深远的,有经典诗意。山里的内容,野生的、人工的,模糊了界限。只需以一种精简来认知、寻找和提炼,保留了植物的原初。垄亩中没有柴油汽油介入,完全手工细作。农人踏足的菜畦沟坝,零零散散,放置几只大塑料箱子。我问古玄:箱子何用?答曰:蓄存农家肥。或用于发酵草木灰有机肥料。

书里写的,土改时陈先晋“分到五亩水田,喜得一夜睡不落觉”,1949年前他与爸爸起早贪黑,吃土茯苓,忍饥耐饿,双手磨出一层层血泡。土地是农民的命脉,是衣食的来源。对于种植,农人们总会未雨绸缪。农闲时制作草木灰有机肥料,比化肥生态环保。传统,挑战现阶段某种恒定理念。但是,“传统”往往被“现代”送上祭坛。生态作家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里这样描述:“化肥和农药给大地带来物种破坏、对人类的戕害。”而原始的农耕,对现代科技,采取的是不屑态度。也是宣告独有的“精品农业”之话语权,其实还在农民手中。怎么做才是更好,是“生态农业”离不开的问题。清溪村,单纯、纯粹、真实、照见,本物、他物。偶或,田塍垄坝放着:一把锄镰,或一个筐篓、一根绳子、一只浇水的舀瓢。那是农人暂时放着的。老人喜欢伺候菜地。有时或许忘了带一锅老旱烟,就回家抽一口再来。或是哪个亲戚来了,家人喊回去,再出来,到菜地里,掐一小把紫菜苔儿,拔两根香菜,抠三根胡萝卜,摘四根小刺黄瓜。然后回到伙房,洗菜、切菜、烧菜。

路遇两块大石,在菜地边卧着。仿佛有灵性的生命。理念里的耕牛,是劳动意象。像郑板桥所写“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个体单元庭园经济,人类大天地生活方式。前面田地边缘,有两块山石,好像是从山里挖来的,用于晾晒农具,或者晾晒湿了的筐篓。亦可倚于其上休息,将趟水的水靴,磕打几下,除去鞋底的泥巴。两块大石,遇到了有才艺的农人。石圆如牛身,用草绳裹缠住凿人其内的木楔子,组构成了两匹大“水牛”的犄角。角上挂了一件蓑衣,远观绝对是两匹正在歇息的老水牛。

给“水牛”“装饰”的人,莫不是“亭面糊”?下雨的日子,“亭面糊”给牛穿蓑衣,在牛头上的两角之间绑上一顶破草帽,他的理由是:“人畜一般同。”人的脑门淋了雨就会生病,耕牛也一个样。两块山石,田间艺术。此等农人,种菜也肯定了得!

通过另一个逆向过程,描述同一事件的发展状态。是传统的,也是历史的、现代的。比方说传统农业,它对于小面积山地耕作,仍有道理或大用处。但是,对于大面积的平原农业来说,或许是落后的生产方式。清溪村田间地头,看不到机器作业。能看到的,是传统手工农业。传统手工农业,在这里派上了用场。而现代机器耕作,在这里却难行得通。

土地与人的联系密切。不爱土地的人,绝不会爱自己的家乡。那是人与自然的合一,周立波说:“所谓幸福者,是和自然一道,看自然,和自然说话。”当然,世界上也有许多地方、城市或村庄,因为工业的发展,而让土地变得贫瘠,甚或让农人一无所有。但是,总会有“让农人种出最好粮食”的态度。土地有无声的恳求。土地所拥有的,就是自己要让农人们所看到的样子,没有被废弃,没有被闲置。在对待土地的标准上,也不可能分出一二三等品类。倒是耕种者,能够分出一二三等品类来。

资江边、志溪河畔的益阳,水源是充足的,雨水应时而降。春秋冬夏,随时都可以吃到新鲜的青菜瓜果。植物有菩萨的心,它们奉行自然法则。清溪村土地不多,需要的,是因地制宜。客观事物,一旦观赏化,实用即式微,也因此会荒置土地。我们看见一些地方,土地被占用,农人见缝插针,种一些自己想吃的。而在另一些地区,土地则是慷慨的、大度的,比如平原地带,无需利用边角旮旯。随意撒种,便是葱茏。

土地是农业的命脉,是农村的必须。我曾躬耕陇亩,对土地问题,多有研究。清溪村荷塘,偌大几块。何不种水稻、小麦、油菜,更实在些?植物有应季时间。荷,可赏。稻禾,自春徂秋,嫩绿黄熟,皆可瞻赏。大地说出秘语,只有植物知道。大地艺术,农业管理,总有诸多关联。南方山林,野花野草,看上去芜杂,却生机盎然,是天地生命。旅游观光,固然重要,但是,农业之美,更具品味,且决定了真正的“农业”内涵。

大地审美,需要悲悯情怀。周立波熟悉清溪,热爱清溪,他是清溪村真正的农人。小说《山乡巨变》思考的是“改变”。他在小说中,对清溪村,有一种“抒情诗般的幻想”。虽然说,农村建设之初,一些理想是必要的,但他想“改变”什么,且此改变,不仅仅是土地本身,将更是农业观念和理想。“百味果蔬园”集聚着农业理想。除了离民居较远些的土地,每家每户,还都有前后园子。不管大小,都种得满满。若不用于小市场生意,自家吃的蔬果,绝对丰足。

如同对山河的考量,农人深知赖以生存的土地的薄厚。土地,季候的流变,有一定变量。就像人类社会,随世界观改变而改变。不做一成不变的模具,应有岁月的划痕。农业社会的进程,其实都包含了一个自我的历史和另一个自我的现实。

择选土地,生存繁殖,植物与人一样,是有智慧的。蔬菜与水果,什么季节生长,呈现链条似的承续。这个承续,有着天然的基因。农人对此了如指掌。家家有菜园子,家家的菜园子种得好,将会提升一种敬仰。在益阳,在清溪村,勤劳的人,总是让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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