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邦之器
作者: 林新荣林新荣 1970年出生,浙江温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星星》《散文诗》《诗湖》等刊物,著有诗集《侧面》《时间在这时候慢下来》《与时光喝茶》《天瑞地安》及散文集《诗歌与溪水的缠绵》;主编出版有《中国当代诗歌选本》《中国当代诗歌赏析》《中国当代诗歌赏读》《震撼心灵的名家诗歌》等多种读本。
瓷甬钟之歌
我不知瓷甬钟,有没有金属之音。
在空旷的殿堂,它的绕梁之音,有如洪钟般壮美。
这些音韵,埋在瓷的痕纹里,小钮里,釉色里,藏在匠人粗糙而勤劳的双手里。
在槌的一点一点击打下,庄严的氛围,也一层一层厚重起来,为什么它的秘密却握在乐伎的棒槌与手里?
我在博物馆里走过时,蓦然恍惚了,这些音韵,埋进去,也许是一瞬间,取出来,却成永恒了——一颗远古的心。
在不该出现时,忽然呈现了。
在该洪亮时,却突然喑哑了。
对时光,我忽然产生敬畏。
俯瞰一只建盏
漫天的星斗,都汇聚在一起。
——浓缩在一只泥盏里。
在火光里,蓦地,漫天星斗出现了——是火光蹦进去了?是星光躲进来了?还是月华一笔一划勾起来的?
是岁月,把自己的襟怀,自己的了悟,一股脑揉捻进来的!
“建盏行茶沃兔毫”,在贡茶院,是后山的一道绿影,一滴甘露,是清逸的老者,轻挥羽扇纶巾,一下一下,用氤氲的茶气,浸润的。
碎了的莹碗
是一只碟,还是一个碗,它的光泽是寥落的,从容的。
一只白皙的手缓缓地端起,又失手落下,一双秀目望向远方。远方有什么?
楼阁外,群山如波浪,波浪恰似群山,却静默不动。静默不动,却有竹梢舞动。
到了夜晚,到了月下,盈盈的月光泼在莹碗上——天上一个月亮,地上有个莹碗。
天上,地上——月轮里有莹光,莹碗盛满白雪。
“噬”地一声,莹碗,自己把自己碎了。
羽扇,风的形状
羽扇纶巾,真的是风度翩翩。
羽扇一摇,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此时,我凝视手中这把扇,轻摇,竟是如此轻巧:鹅毛,雉尾、鹤翅、雕翎。
这些时光认定的材质,已被时代消除。
岁月遗留的,我在收藏馆,轻轻拿起,沁凉的是象牙柄,精美的是羽色,轻柔的是清风。
一下一下,我小心地摇着:鹤翅张开了,雉尾摇动了,白鹅在溪水中亮翅——
古人,把生活过成了艺术。
青铜剑
削铁如泥。
这是一把淬血的剑,一经打磨,像电光石火,横空出世——撒开的剑花,围绕着,招招致命。
傍晚,夕阳正圆。此时的剑,已握在一个侠者手中,唯见他缓慢地挥舞,竞把夕阳斩成一截一截。倏地向上一指,天地,竞为之一亮。
跃下陡崖的侠者,收剑,盘坐,入定。
一位童子,立在身后。
一位弟子,轻拂七弦,是一曲《广陵散》。
松风里有龙吟之声。
兵马俑赋
有人说,兵马俑的表情像极了陕西人。
二千多年前的秦人,难道都是这样的?他们的强弩,他们的铁骑踏平六国时,强悍的气息呢?
隔着玻璃,我静静凝视,短褐、鱼鳞甲,内敛,垂眉,静静伫立,这是两千多年前的军纪吗?
——规整,划一。
这是如何做到的?
我蓦地一惊,唯见王者一挥手,一个时代就缓缓地拉开帷幕:战车、鞍马、铜铍、长矛,箭矢……他们,或竖射、或跪射、或列阵,每一尊都具有非凡的气度,只是此时,这支虎狼之师两手空空,目视前方……我想,只要每人发放一支戈,或一杆矛,再供上粮草,立刻就能车辚辚,马萧萧,搭箭张弩,霸气冲天。
——在时光的恍惚中。
铜镜赋
揽镜自照,镜里的某人,有一颗好头颅。
揽镜自照,把红颜照成白发。
揽镜自照,无非正衣冠。无非守江山。无非垂清泪。
揽镜自照,撷一片日光贴镜上。
揽镜自照,采一缕月华夹镜里。
——镜花两相映。
揽镜自照,揽镜自照哦。照光阴。照寂寞。照自己。
揽镜自照:宜子孙。知兴替。明得失。
——揽镜。揽镜者,鉴国。鉴家。鉴自己。
青铜鼎赋
只有王者才有这样的气概与权威,尊严与权势。
一言九鼎。
多么霸气的话!
从此,鼎就成了一种象征,一种梦想,一种隐秘。
在匠人的精凿细磨下,鼎,四平八稳,威武雄奇,浑身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王者常透过时空,揣摩纹饰。它宣示的是五风十雨,盈车嘉穗,六畜兴旺,祥瑞安康。
——鼎。鼎。鼎!
人们常在心里这样呼唤。
鼎是敞口的宇宙,内里藏着星空与时光。
时光幽邃,星空璀璨。
鼎,不动声色,象载昭庭。它的纹饰,像上天的预言,用虚空遗落一道道符箓。
山河破碎了,鼎就隐遁了。
鼎,即景星凤皇。
青铜面具赋
这或许是王者的象征!
浓眉大眼,青眼瞥天后,慢慢垂下,足下是地,是能长出五谷杂粮的大地、秣马厉兵的大地。
隆起的大鼻,嗅天嗅地,一双大眼再次睁开时,三千里江山历历在目。
哦,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你张开大耳,前后,左右,上下……由于极尽全力,双耳竞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两眼,也越来越凸——凸出的是虚幻的眼珠子——世间的动静,都在你的把控之中?
——“育然汾上,厚泽如春”。你咧开的嘴巴,慢慢合拢,一张青铜竞被打磨成眯眯笑。
避开锋芒与内心。
——这是王者的哪一类心象?
青铜四羊方尊赋
很奇异!四头羊,组成了一个青铜方尊。
本来走四个方向的,此时却驭着同一尊酒,穿同一双鞋,竞团结了起来,好像谦谦君子。
羊,祥也——它们就是祥瑞、雄健、团结与至尊。
这尊酒器,像张凳子,是酒中的礼器。
这尊礼器,只有巨人才举得起:一祀天神,二祭地祗,三敬人神。这个礼仪中的酒器,世间唯有威望能将其捧起,绕祭坛一周,得道者把陈年美酒一饮而尽!
——这是个神话传说?
青铜神树赋
火是神奇的鸟。它,就喜欢在篝火上舞蹈——
跳着,跳着,就跃到一棵神秘的青铜树上。
一只,两只,三只……
竹柏,苦楮,银杏,都扎根在山梁,它们的虬枝巨干,都有三千年岁数,却照样活不过这棵神树。
它的神异之处,还在于三缄其口,对天,对地,对人,似乎什么都说了——弯弯的鸟喙,发芽的枝条,点亮的烛火,包括倚在树上的太阳。
说了话的神树,开始保持沉默了。
篝火围着舞蹈,舞蹈唱着歌谣。歌谣围着扭动的腰肢。
哦,灵异的神树什么都不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什么都说了吗?
——倏地,它隐入篝火与云层中,碎了,融了。
马超龙雀赋
(又名马踏飞燕)
这是上天给它的旨意。
飘逸矫健,龙骨锋棱,敲之丁丁带铜声。在缥缈的云层中,你是一颗俊美的流星。
有一天,你寂寞了,折身而返,喜欢上了龙雀:一会儿驭着蹄;一会儿翻到你背上;一会儿啄耳廓。这两种神物,其实属同一个魂灵。
它们在莽林的交汇,石破天惊。
——一个叫天雷,一个叫地火。
哦,云上,雪中,山中,水上——眼神里有光明、欲念与柔情,仿佛看穿了什么,又领悟了什么!
就这样时上时下,时合时离。
黄金面具赋
一片破窗而入的月光,打造不出黄金面具。它需要的是日光与地火的精华。
你积蓄着。把一颗心藏起来,藏起的,其实是谋划与企图。
从戴上面具的那一刻,神魔就附身了。
你先窥地,再窥天,人是其中的附属部分——在天地间,他们是蝼蚁。
你在面具后,威严而高贵——一缕日光打来,你神采奕奕,光芒四射。你忽然昂起头,无声地大笑起来。
地上匍匐的都是面具膜拜者,他们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诠释五体投地吗?
——其实,面具也是,他自己崇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