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念断征篷

作者: 黄恩鹏

归念断征篷0

很多时候,对某一个灵魂的尊崇,需要以一种谦恭获得。也因此,理解一株小草与理解一棵大树,有着相同本质的意义。清溪梨园子,在周兆民家西侧,一条麻石路,伸进了山林。我在清溪村居住时,早晨、中午或下午,不知走过多少次。坡上坡下,树木花草,疏密浓淡。山不高峙,微小斜坡,适合散步。时令来到,枝丫间,绽出了小瞢小朵;山谷山坳,萌出了软草。即便深冬,绿植们,仍会柔韧而顽强地葱茏着。春天、夏天、秋天和初冬,更不用说了。其实,此处梨树林子,不大,亦不小。我在坳子里,看树木,读花草。时间嬗变了太多内容。青黄果实,如似故人。时光沧桑,如若故土。山坡和山谷,呈现着波浪形状。树与树,草与草,恣意生长。物质的,精神的,似在表述。一朵云滑过,一场雨到来。旺盛的,风吹招摇;萎顿的,起死回生。林子里,能否找到纪元土质断层、溶岩时间轴,得问问深藏地下的兽鸟骨殖。观察梨树,寻找曾经,非主观臆断,仍要遵循忠实的地理。日光流年,清瘦苍迈,皆为本态。梨树与茶树不同,愈老的梨树,所结果子,不如壮年梨树——换了三茬了,如同三代清溪人,既见证了岁月的葳蕤葱茏,也见证了时光的凋敝残败。

自然是人类的神话,永恒的、无处不在的乡愁。园子,或林子,树种繁多。灌木、花草,早于梨树而生。开荒前,荒草杂树匍匐。有些树,是鸟儿衔来的果子,果肉吃了,籽儿掉落,生根破土,发芽长叶,抽蘖成枝。后来,杂树少了,梨树多了。站在山坡,听得见“鸡犬相闻”的村庄,嗅得到“天子入疆先问我,诸侯所保首推吾”的土地庙前的香火味儿。或者,瞧得见长年奔跑江湖、做买卖好手的“秋丝瓜”夫妇的吵架情景:猜得到狡黠的龚子元请“亭面糊”喝酒场面:看得清“不做事就会生病”的“发财老倌子”陈先晋的勤劳习惯:看得见陈大春与盛淑君山月般的爱情:瞥见了刘雨生家里来了一个“田螺姑娘”,趁其不在家,来给他洗衣做饭、拾掇屋子,引出“捉怪”喜剧,以及与盛佳秀的热闹婚礼,等等。

蒲公英绽了绒球,土大黄生了秆籽,虎耳草开了小花朵,野芹菜抽出了嫩茎,野蕨菜握起了细绒绒的小拳头。城里来的妇女,带着网袋,在田塍挖野菜、掐菜苔。村子里,谁家小儿在溪水边,带着小桶小网,捕捞小鱼小虾,衣裳和头发,弄得全是水……溪河如梦,讲述着山乡故事。人间冷暖,被作家放进了文字里保鲜。《山乡巨变》的故事书写,追求的是,恬淡明净,朗逸清纯。清溪村,是湖湘的一幅民俗画卷。随着时光的推移,陈酿般,散逸醇香。美丽山乡,有“人间烟火气,醉抚凡人心”之味息。连“吵架”,亦有令人忍俊不禁的趣味。寓于“劳动荣耀”的婚娶,亦是多多。故事在山水间舒展,自我消融,可辨可识。比如,《山那面人家》,作家信奉的未来,是传统美德带来的改变。作家寻找或遇见的,一定是人类最纯净的面孔。作家,不仅仅是故事的讲述者,更是思想者和哲学家。不在于写,而在于思考。兹是文本折射的世界观、创作观和方法论。山林坳,水泽畔,都是故事发生的生活场域。桂满姑娘,受人挑唆,误解了丈夫谢庆元,与张桂贞大打出手。“在淡淡的暮烟里,在这座茅屋小小地坪里,桂满姑娘和桂贞姑娘,这两位从前的朋友、儿时的游伴,发生武装冲突了。一个扬起扫把子,一个举起了锄头。一边披头散发,一边精精致致。但究竟是妇女,比起男人来,斯文多了,双方举得高高的兵器,暂时都没有落下。一把扫把,一柄锄头,衬着逐渐暗去的蓝天,斜斜横在烟霭苍茫的暮色里。”事件“冲突”,饶有意趣,没有暴力,却有让人捧腹“戏说”的愉悦感。站在高处的人,看到的,是一幅有趣的农人生活画面。不打不闹,不是民间。虚构与真实,有着些许关联。有如梨花,生之天然,凋之自然。一位作家,清楚自己的“想”和“写”。对文学来说,淡于矫饰,少以修辞,是最好的铸炼。时间如同草木,情境如同溪流。惠特曼所言“普遍的未来”,乃美德也。山村每日,从晨曦到黄昏,都是一篇美文:诗意、唯美、独特。文字,在山坡、田野和水塘那里。他选择回乡,写作,劳动。“托爱神秘,相信梦幻”,“浪漫主义是因为怕直视真理之眼而来的”,“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落人最不清醒的神秘的泥沼”。(鲁艺讲稿《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对“人类大乡村”的期许,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讲稿里又发现:他是一位严谨的学者,亦是一位通晓耕播的农人,更是一位勤勉的作家、诗人。清溪村人,少有人知道,他官多大,只知他是“仙梯公”的儿子。人间创造神话,必让理想有其位置。没有务实的理想,就是虚幻的理想。稿费和奖金,变成了梨苗、桃苗和稻谷种,遍植山坳山谷、水田原野,从而葱茏了一个时代。

“仓廪实而知礼节”。红薯、马铃薯、油菜、紫菜苔,阳光照耀,色泽鲜润。作物是风景,是新世界。农人扛锄携镰,到山那面插秧、刨笋,经过梨园,脚步缓缓。说话聊天,语速快,嗓门大,每一句,都听得见。疏星朗月,清风阳光。只要允许,水牛可人、鸡猪可人。只要不允许,一道竹栅,可拦牛猪鸡鹅。清晨、黄昏,明亮、阴暗。春夏里,园子以纯粹意境,调剂自然审美。一位乡土作家,穿着水靴,带着镰锄,进园子,看梨花,读桃花,赏茶子花,掐青菜,薅嫩蕨。也摘几粒花椒,挖几根薤白,调剂生活的味道。或到西边水田,收割稻谷油菜。天地之间,有一小朵浅云,悠然滑过。那是一小片儿藏了几粒雨的云,为栽植的树,滋润甘霖。水声荡漾,风起涟漪。天地之间,山岭、河流、田塍,是开阔的、绚丽的。

梨花,喻指冰清玉洁。“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杜甫)“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梅尧臣)“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辛弃疾)“还怕俺,深院梨花。又作故人清泪。”(吴文英)“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淡梨花瘦。”(元好问)这么多的梨花,照亮了古典主义,也映亮了现实主义。梨花梦,梨花劫,梨花渡。相信山地,捧出金银。“要有光”:雨是云的光,种子是土地的光,农人是农业的光,诗歌是灵魂的光。生命之光,觉照山河。光,是文学调子;光,是绘画色彩;光,是忆想色泽。光,是以“山乡”为主题创作的农村生活之具体内容。

水田的态度永远谦恭。雨水过多,溢出不纳;雨水少了,池塘储存。有时候,雨水也会穿上靴子、扛着锄头和锹镐,搬起石头,掘开泥土,与农人一起“做田”。脚下泥泞,有时滑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农人走惯了,掌握了防跌跟头技巧了,迈开大步,在雨里行走自如。雨,下个不停,也不怕。阳光出来,就会将雨水撵进池塘、渗入泥土。农人挑筐担篓,踏过草丛,走人林子,采摘果实。梨园滴翠,密匝匝的叶子,涌动鸟鸣。风雨后的梨园,碧翠澄净。雨水洒在山下水塘,水汽氤氲;山上的水,流入水塘,将白天蒸发的水归还。

山坡麻石道。有一位躬行老人。看样子,是要到山坡园子那里干活。有一小片儿用木棍拦成的菜畦,那是他的菜地。老人拔菜,直身,将菜根土捏碎、抖掉。老人是周立波的亲侄儿、88岁的清溪村民周兆民。我们疾步向那个方向走,欲打招呼,却见老人腿脚飞快,竟然一转身,就到了坡下几株梨树下面。卜雪斌说,老人大概急于回家烧菜,再转转吧。我确信,周立波的事,周兆民讲了多遍。每个人聆听,或有不同。家脉有传承:晴耕雨读,劳动健身。历史的、现实的,正发生变化。一个能给时代留下印迹的人,肯定有非同寻常的人文理想和生命品格。清溪村,说辞美好,很大成分,在于建构理想“人类大乡村”模式。园子里有标牌,题记与梨花高洁有关的诗句。不只是看的,更是景象。周仙梯、周立波、周萼梅、周兆民等老一代诗人吟咏清溪村,是理想主义的瞻望、文化精神的修磨。

山坡平坝,有几幅“三次捐资建果园”的故事。时间分别是:1954年、1958年、1962年。70年代,陈树坡上的果树剩下了一株梨树,周兆民将之移栽到了老屋东边做纪念。我在周氏故居看到了。时值冬天,梨树叶子掉光了,树是笔直的,显得稀疏,枝叉越过低墙。如果不细看,真的分不清,到底是朴树,还是梨树。这株仅剩的梨树,有如历史标本,与老屋一起,“陈列”在了老宅院子里。树下,有小块草坪,放着筐篓扁担、锹镐锄镰。想象当年,干活累了,他坐那里,姿势生动,谈天聊地,手比划着,肩膀随手势,向前弓起。他也倾听乡亲意见,畅快说笑。“不能让山坡荒着”。他对土地珍惜,有如他对文字的钟爱。自然与人,更多时候,应该是合一的,而非对立的。提及梨园,那定是周立波的故事,他们知道,墙上挂着。“陈树坡山,梨树长旺了。”山不高,乃是丘陵,或是小山包。土地嘛,或是贫瘠的,或是沃腴的。栽种梨树,结的果子,却是密匝。或许,种庄稼,亦能丰收。乡亲心里,《山乡巨变》是有画面感的。

某日下午,诗人、画家冯明德兄带我去桃江浮邱山村子参加写春联活动,遇见了益阳籍画家许国良先生。许国良在东北当了5年兵,然后复转,归乡创业,以艺助农,以文兴农。他教孩子书法、绘画,让孩子感受艺术之美。他在桃江西峰寺村、桃江三堂街九分村、桃江石牛江镇牛剑桥村、益阳资阳区富民村、益阳资阳区茈湖口镇明朗村、益阳赫山区岳家桥镇石坝口村、南县中鱼口镇白吟浪村等村落,建艺术家基地。还有多村要去。孩子可塑性强,从小热爱乡村。乡村是农业文化之集成。智慧农业,理想稼穑,应作为艺术去爱。比如,他在西峰寺村、富民村搞“农耕文化博物馆”:盛米的竹斗、晒米的竹箕、做印子粑粑饼的花模、舀擂茶的竹勺、蒸煮时放于锅中的蒸格、研磨草药的石臼、烧水用的炉罐、过去结婚报喜的彩盒、弹棉花的樟木弹锤……都是“农耕记忆”。亦是民间美术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最佳场所。至于我这个自诩见多识广的作家,在此亦觉得除了“相似性”,却更有诸多“想不到”的存在。从文化的认同性来说,农业文化,反哺了工业文明。在一定意义上,也给予工业文明和农业科技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以一定程度的提醒。大地之美,需要艺术,来观察、来表现、来改变。

许国良先生招集村人,搬砖运瓦,筑建屋墙。用铰碎的稻草与泥打成的土墙是美的。将薄薄的石片叠在一起垒起的墙壁是美的。用传统榫卯结构筑造的房屋是美的。看阳光照在灌溉过的稻田是美的。把搁在山谷里的旧木头捡来当作休息的凳子是美的。即便只是由诸多楠竹捆扎而成的山门也是美的。而这一切,无疑都是潜移默化的美育。乡村文化,需要审美的心灵。孩子在村里捡垃圾,乡村干净起来。双休日,在“诗吟堂”里读古诗、念古文,乡村便有了文化味。春天播种:“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夏天耕耘:“犁田归来莽苍苍,且喜山外有斜阳”;秋天收获:“布衣暖,菜根香,农家岁月长”;冬天储藏:“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是农业理想。文化是有形的理想。抑郁的孩子,变得快乐活泼了。一个小女孩,7岁了,不会说话,到了美术班,变得乖巧了。艺术是文化的溢出,是对文化的滋育。桃江明灯山的生态农场,是许国良打造的“艺术乡村”:稻田整洁,屋舍俨然,连石墙的砌筑,也坚持艺术叠垒,花样镶嵌。

午饭后,我在村里转悠。看见了“印子粑粑”作坊。印子粑粑,是益阳地区的传统美食,村子将之做成产业,也是农村“手工经济”发展的主要项目。青年刘小荣是返乡复员兵,他说若有时间,自己要报一个班学习,多学传统文化,发掘传统美食。同时,也要有农业科学的加持。文化是第一生产力,文化是农业的阳光。“文化赋能”对象,首先是人,然后是产业。农业文化,会提升人的修养、培植理想情操。在农村,人与自然,更能体现文化修养带来的益处。先是一个小改变,继而再接二连三实现。未来的图景,农人清楚。创造性的乡村之美,远比说教来得实在。人们在领略生活的同时,更懂“文化赋能”呈显的非凡价值。

大地的回归者,走出去,又走回来。我猜想,周立波见过“理想世界”是什么样子。在我看来,人类大乡村,首先是自然的,或者是生态的。天人合一,万物生机,才有“物活论”。“物活论”亦叫“泛灵论”,是17世纪的哲学思想,在“人类大乡村”意识里,很好灌入“生态中心论”之理念。“物活”或“泛灵”,令人感悟自然妙处。感悟(感应)在于人能体验真实,同时也给人以醒觉。“生态中心论”强调土地保护。生态文学作家写出了“生态与人”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瓦尔登湖》《夏日走过山间》《沙乡年鉴》《寂静的春天》,生态文学,以灵动文笔,描述了自然景象,记叙了“人类与生态”的联系,叙述了人与自然的情趣。“土地伦理学”包含的是:土壤、水、空气、植物、动物和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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