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面人家

作者: 黄恩鹏

山那面人家0

“山那面”的天空比“山这面”的天空更广阔一些。“山那面”因为平畴而显现坦荡且有寥廓感。当然,我是站在清溪村毛栗仓路和李家塘来说这番话的。“山这面”是被桥墩、宅楼、镇街、山林等遮蔽了的天地。民居民舍,成片粘连,少有零落。换句话说,山的挽携、塘的镶嵌、树的茂盛、宅的紧密,让自然的气场,有效聚集。自然与人,那般接近,从而生发出了各式各样的微妙关联。人与时代,风云际会;农业与自然,幻梦交融。也因此,作家便有了一个可以自由叙述故事的“地理场域”。那是一种被“设定了的”历史言说。有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小镇马孔多、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小城。“邮票”般大小的村子,演绎了非同凡响的人间故事与命运传奇。周立波的小说故事,除了清溪村,或会有“别处”。比如:寨子仑、石马、高桥或石湖等“山那面”村庄。根据小说《山那面人家》改编的花鼓戏,亦有醇厚的湖湘特色。灵魂故土,乡愁物语,虽然有空间与时间的违和感,但仍不失为彼时代民生之鲜活写照。那么,“山那面人家”到底有没有一个准确之地?就这个问题,我问了周益军,他哈哈大笑,不做解释,也不做回答。或者,他认为我过于较真;又或者,我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采访结束,我再次追问。他有些严肃地说,周立波所写的“山那面”,具体哪个地方、哪个村庄,现在的定位,不一定准确。然后意味深长地微笑。我恍然顿悟:周益军所言,不无道理——这个问题,居然被一位农人理解得如此透彻。尽管我历来对“问题”十分较真。但循此思考,便能得出结论:小说里的“山那面”的那个“村庄”到底在何处?我(或者我们)确实没有必要以“考古学”态度“寻根溯源”,而应以创作视角来对待——站在清溪村,说高桥村和石湖村是“山那面人家”;站在高桥村和石湖村,亦可以说清溪村是“山那面人家”。周立波所写“山那面人家”,没有具体“特指”。那么,悬而未决的,就让其悬而未决好了,亦增添了小说原型的神秘感。深一些说,想象中的“山那面”,像一首诗,意味着一次“主动的”生长,与到处接通每块土地血缘类似。我何不以“人类学”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呢?“山那面”或是一个符号,或是一些(不是一个)村庄指代,或是一种喻象预设。重要的是:昭示了一个时代的人的精神,揭示了初期农业的理想图谱。农业意象中有:山、道路、树木、土地、房屋、池塘、农具、水井、地窖等等,攒集在一起,即能生发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故事。作家期予的,是彼时代中国乡村的农业经营模式与理念。

手里有一张“清溪村导游图”。不用看,就知其存在巨大差异。我当年上军校有《军事地形学》这门课。此图的功能是“导游”而非严谨的比例地图。无山地觇标,亦无高点标识。所谓山地,只揆了个大概位置。图的左边,循石道向西,再沿杜鹃路步行到“山外”。山那面,有志溪河和资江。开车去的话,要比清溪村到市区近些。我所想到的是:一部短篇“故事”发生地,小说家不用交代,主体写“人的精神”,其实足够。“人的精神”已然成为益阳“民间史”之一部分。从文学史角度来说,益阳清溪村如同福克纳小说的那个县城,通过时代背景、行动、事件,成其一个版本。一语概之:“一个地方”的故事版本,亦是“数个地方”的故事版本。“此处”的唯一性,亦可是“他处”的统一性。

高桥、石湖,两个村子归属了清溪村,处在了山的“那一面”。想想看啊,在群山环伺、江河绕萦的城郭之外,突然出现一块坦荡平畴,那一定是沃腴之地“米粮仓”了。平原地带,现代农耕,大田作业,更为自由些。无论春播春种,还是夏收秋获,机器作业,省时省劳。说到农耕,节气耘耕,未曾有变。《吕氏春秋》中,有《上农》《任地》《辩土》《审时》四篇,专讲“重农”“使用土地为农业生产之道”“种庄稼要适于时令”等“土地治理和土质改良”之文章。唐代杜佑《通典》卷一百七十一说:“凡言地理者多矣,在辨区域,征因革,知要害,察风土。”大地是粮食的宫殿,粮食是大地的内容。农业是区域地理研究主题。农人与农业不存在“边界”。每个农人内心,都怀揣一部蓬勃的《地理志》。在历史与现实中,人与农业,人与土地,土地与植物,互证互存。主体是人,土地则贫;主体是土地,土地则沃。对于作家来讲,农业现场就是文学现场。而“在场”,则是最有意义的体验。

我急于看到“山那面”的“智慧农业”到底是什么样子。“智慧农业”非现代词语。古时的农业稼穑就已有之。农人思考的是:土壤水分的保存,有水即有农业。“坚硬、黏质土壤,水分较难保存,必须优先耕种。”(《吕氏春秋》)平畴之地:高标农田、水生物研究、鱼虾繁育。范围:石马山下志溪河往东的资江一带。车子沿志溪河岸走,过兴安村、大河坪村,绕过石马村,行走山谷,再回志溪河大河坪段沙堤,到“智慧农业”展示馆。这个季节,田野无人。我怀揣疑问:关于劳动力、土地利用、作物等等。“智慧农业”是仅仅让农民知道“种田不用打赤脚,开着机器来耕作”吗?如何做到“培育、养殖、加工”模式循环?智慧农业,需要资金增持和科技定位,要求农人对现代科技有正确认知。拿出土地,开发或利用季节始止。在时间的差异中,找到一个缝合点。早稻一株能达多少粒数?晚稻一株产多少粒数?平均值与实际值的差别?还有每亩的事实产量(也要考虑区域土地的质量条件)。耕种手段在时节中圆满、准确、高效,再考虑下一茬物种的耕播、培育。土地品质的葆有非土地本身,更在于“可持续发展”理念。天时地利,草木稻谷,时间的“色阶”是土地的评判。举个例子,缺绿少水的迪拜,以“智慧农业”让绿盈满沙漠。好环境来自智慧。迪拜是沙漠季候,历史降雨量,几近于无。且因沙漠燥烈,蒸发迅速,若想有更多绿植,必须有资金和高科技,“加持”花草树木蔬菜瓜果的成长。也因此,当地的花圃、草坪、花园、蔬菜园子,都由深埋地下的蓄水管供水——由电脑微控管脉灌溉,遍布城区。此种“滴灌技术”,让沙漠植物,始终有水的润泽。在丘陵与河流多于平原的湖湘,与传统平原大田作物相比,依托智能建成的农业管理,更要严谨细致。人工智能,协同作用,取得成效。除了农田,还有水产养殖:牛蛙、稻虾、稻鱼等。利用“生态稻田”产业。植物生物,同生同长。地理环境决定生态标准。土地的利用,要有“可持续发展”理念。

挪威哲学家阿伦·奈斯(Arne Naess)《深层生态学》认为“人类应该让共生现象最大化”,重视生命体自我实现的内在价值。特别是“生态自我、生态平等与生态共生”,对于人类发展来说,尤为重要。稻田鲫鱼,少刺,肉质鲜嫩。大的,一揸长。幼鱼食蜜蚜,中鱼食草叶,大鱼食稻花。时间周期:5月放鱼苗,10月与成稻同收。先收鱼,再收稻。鱼和稻,生态环境和良好育养,营养价值极高。一亩稻田,可收30斤左右鱼;好的话,能收50斤左右鱼。作为高端食材和农业经济补充,利润可观,供不应求。在展馆室,我看到在刘少军“鱼类远缘杂交”理论指导下的“稻花鱼”的生产,采用“鱼出塘,虾入池”模式。从10月开始,到冬季12月,捞鱼入灶,放虾归池。每年4月至7月雨季,池满水溢。有小部分虾子,从稻田,爬到公路,爬进沟渠。爬出来的虾子,是绝不能收回到池塘的。怕的是,沾染了路面或别的地方的病菌。若收回去,会对池虾和鱼,造成贻害。这个时候,附近村庄农家,便拿来地笼,到路边沟渠,捞虾抓鱼。捡拾几筐,既不浪费,亦清理了卫生。或拿到城里卖掉。若有农人要到城里探望亲戚,想捎点礼,就会带着竹箕,来捡拾虾子。往往不到半小时,就可捡拾一篓子,带到城里亲戚家,中午端上餐桌下酒的,就必是这美味无比的麻辣小龙虾了。

雷雨天,气压低。农人须给虾池补氧,防止虾子出逃稻田。尽管如此,还是有少量虾子“跃出龙门”,不惧高坝,爬将出来。此种情境,让我想起小时候生活的辽南。那时,常听父亲讲“抛筐获鱼”的故事——小时候,每日早晨,母亲在溪边淘米,米钵里常常跃进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白虾。小学校旁,有一条溪河,清流绵绵,细浪粼粼。午饭时光,谁家孩子忘记了带午餐或无菜佐饭,驻校老师便会拿一个竹篮子来到河岸,在河里一抄一捞,就总有一两尾小鲤子、小青鲫或小蟹子,被抄捞进筐。午间,便有美味鱼蟹汤,大快朵颐。夏日,小伙伴嬉水河溪,用脚踩踩,一个猛子扎下去,即可从细沙里,抠出一只大河蚌来……当然,“抛筐获鱼”或有夸大成分,但掏蚌摸蟹,却是真事儿。亦说明了山村生态环境良好。此场景,亦应属于人类共有的生态。“智慧农业”理念,不仅仅是时代理念,更应是现代理想。追溯史料,其实早已有之。比如,氾胜之是古代杰出的农学家,汉成帝时,他做议郎,曾在关中教授农业技术。可惜的是,《氾胜之书》原本,因种种因素而遗失。幸而北宋以前的古书,有很多引用自此书的资料文献,抽丝剥茧,方才得以保存部分“原文”。这些抽离出来的资料,集攒起来,有三千七百余言。《氾胜之书》是农科典藏,精细、复杂、高深,非农业“老把式”难以掌握。乡村振兴,文化助力。对水生生物颇有研究的李斌博士,他来清溪村水生生物研究院做运营总监,也将所学的前瞻理念带来了。他从“季候缝隙”里,找寻可持续发展的农业,亦必会为乡村发展,带来更多实惠。对创业者来说,只要条件允许,就有独到的创新。从“城市发展”转向“乡村创业”,需要的是对当下经济的判断和对未来农业的预测,将不切实际的城市锦繁袪除。我让卜雪斌做了一个调查,结果是:目前的清溪村,没有一人在外务工,即便已有的在外务工者,也都回来了。家乡有前景,游子不离家。清溪村,60来个村民小组,近7千人口,近5年来,已有157人考入省内外大学。部分大学生,毕业后又回到了清溪村创业。有的,在文旅集团做策划;有的,搞智慧农业研究;有的,开了幼儿园;有的,当了教师。也有的,做自媒体或开了小餐馆。“轻关易道,宽农通商”,发展有效的自主自由的农商经济。

农业伊始,全靠手工做田,不敢想象,有一天,庞大机器,能够进入农田。到上个世纪下半叶和本世纪初,人们才逐渐意识到“科技农业”的美好愿景。田间耕作目的,是以打破原有水准,提高产能为前提的。农业,需要打破传统主导,建立起有远见的品质农业。科技以其高效能否定了传统的生产方式。电脑科技,分析土壤或预测水土营养,手段非单一。我的看法是:农业科技,周旋于渴望与现实之间,应在其内部发生改变。相信科技与现实,保持和谐关系。介于“什么是”与“什么可能是”之间的问题,要尽快调停或打破。我们对自主创业的想法不断达到或扩大。我们对农业的经验日益丰富,那也正是日渐增长的理想。农业进步,是土地立场,是阐述世界的方法手段。当然,我不能接受机缘巧合或者说“土地决定论”。我相信的是农村的未来、农业的精神本质。“邹麦秋提着一盏小方灯,从地窖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抬抬眉毛,平静地,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与其坐冷板凳,听那牛郎中空口说白话,不如趁空来看看我们社里的红薯种,看烂了没有。’”(《山那面人家》)“山那面”,有河,有江,有大大小小的溪渠。总之,是不缺水的沃腴之地。湖湘本来就是不缺水的风水宝地。不必担忧河流的变化,湖湘四大水系(湘江、资江、沅江、澧水),资江流域,多半是小支流的汇聚,集中面积不大,但区间的径流水量很大。在夏季,雨量集中,径流量也集中。一般秋冬季,降水较少,河水主要靠地下径流补给。资江流域植被较好,河水多数是清澈的。冬天的志溪河某段干涸,则成了一片草场。站在堤坡,可望见有几头牛正在吃草,还有一群奔跑的鸡鸭。也有几匹马儿在一小股水流那里饮水,农人为赚收入,搞旅游,饲养马。当然,这些都是短暂的。“河流”之上,积雪、草地、冬菜、泥土。山丘连着山丘,有十几顶露营帐篷,白色的,远远望去,像草地上长出的硕大的蘑菇。这个季节是寒碜的。到了5月份,如果连续两三天暴雨,志溪河水就会猛然涨起来,能将一条120余米宽的河床瞬间涨溢。冬季里河水迅速干退,最后,仅剩下河中间的一条浅浅水脉,蜿蜒、游移、飘忽。像一小段云烟,随时枯竭。那里也成了都市人寻景探幽的影像拍摄之地。

诗人古玄讲了一个有趣故事。此处河段,被某影片剧组看中,作其中的一个场景。诗人、画家皇泯兄曾在《金家堤之恋》中扮演“族老”角色,台词只有一句:“沉塘!”情境是:穿着长马褂儿的“族老”,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向着即将施刑的人群喊了一声(命令)“沉塘!”于是,一个时代最严厉的山乡传统“家法”开始了。对待“犯戒”女子最严重的刑罚是以结束其生命为代价。往昔时代,封建落后的山乡,此种“家法”,比比皆是。反观的是,过去传统礼法,对人间情爱的阉割和戕害。诗人皇泯,高额细眼,面容清朗,身坚骨瘦,长发无须,长相独特,天生一副“葛大爷”气质,加之穿上旧时长袍马褂,又绝对胜过葛大爷。过去与现实的湖湘,人人都是角色,人人皆可入戏。因此,演得真实。“山那面人家”是小说里的话语。假如周立波将之写成长篇小说,或许不止指证一两个村寨。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立波所阐述的是农民的“爱情观”,与之后的文学创作,理念上说,主题是一脉相承的。有着理想主义爱情观,包含了爱乡村、爱乡亲等情感。小说凸显的观念,是对传统礼法的一种反叛。短篇小说《山那面人家》初载《人民文学》1958年第11期。后收入各种版本。小说以优美笔调,描写“山那面”人家婚礼情境。一群去参加婚礼的姑娘,笑着逗乐儿,笑着“听壁脚”。新娘大方、朴实、勤劳、随和。新郎邹麦秋,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新婚之夜,偷偷跑去看社里地窖里的“红薯种烂了没有”。其他人物,无姓无名,都活灵活现。既凸显了短篇小说主题“一抹亮色”,也增加了情节的奇特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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