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波书屋

作者: 黄恩鹏

立波书屋0

清溪村初创以作家命名的“农家书屋”时,村民卜雪斌有着非同一般的前瞻眼光。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周立波。他也只能选择周立波,那个时候,他对其他作家并不熟悉,甚至连一些作家的名字都没听说过。现实农村,农民读当红作家的小说可谓凤毛麟角。但他熟悉周立波,祖父那辈儿就与周家做过邻居,耳濡目染周家生活。加上卜雪斌的母亲亦是周氏家族人,因此有着本然的亲切感。这个“选择”,当然是不容置疑的,也让他的人生,来了一个非常态的转折。清溪“立波书屋”处在村子中心位置。屋后是“莫言书屋”。外面来客,先进立波书屋,然后再人莫言书屋。两代对中国文学有着积极影响的大作家,有意无意地聚在了一起。“立波书屋”是风水宝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屋子东侧,田野肥沃。冬季也有白菜、萝卜、油菜、生菜、香菜、蒜葱、韭菜等。厚雪覆盖,嫩绿欣然。菜地东侧,有分叉小道通往大路,走马行车,人熙如织。分叉小道旁侧,有一座由片石和麻石镶砌的、常年清澈可鉴的“八斗井”。过去是来往商客的歇饮之处,如今成了益阳人的打卡之地。

从南边谢林港邓石桥进来的路,有着厚重的历史渊源。陶澍、左宗棠、胡林翼等都曾途经于此。陶澍的塾师丁对山居于此处不远的源嘉桥丁氏宗祠,少年时的陶澍踏行此段路途。左宗棠在安化修学八年,岁末或年中,回家一至二次。负笈行游,徒步数天。一次,他路过邓石桥(清溪村),疲惫不堪,歇宿客栈,养足了精神,次日中午,过南坝、荷叶塘、石碑口,前去拜见陶澍的塾师丁老先生,恍若当年陶澍:“聆其言论,风发泉涌,耳后习习有声,豁胸舞色,快不可名。”学子之幸,莫过于聆悉点拨。先生之语,迨风驰雨,星月鲜朗。人生之遇,在于师者的胸怀,而学子亦必成大业。那次邓石桥歇宿,成就了佳话,留下了深刻的人生印迹。湘阴与益阳,并不遥远,两地隔江相望,同饮一水。宗棠故里左家墩,至修学之地安化小淹,道难途艰。但所见镇村,亦有乐趣。其行路径,有“陆路”和“水路”两条,连接在了一起,呈显“水弓陆弦”之状。清同治版《益阳县志》记载:“距治西南四十里南坝为安化通衢。”益阳至安化的“陆路”,必经邓石桥(即现在的清溪村)。其“水路”长300公里。路线:小淹、马迹塘、桃花港、大码头、临资口、柳庄。“水路”即是资江。大码头在资江北岸,邓石桥(清溪村)在资江南岸,两地隔江相望。“陆路”相对“水路”来说,节省100公里,全长200公里:柳庄、八字哨、兰溪、邓石桥、南坝、源嘉桥、黄道仑、松木塘、大福、梅城、小淹。左公所择水路或陆路,全由时季酌定。冬水平稳,便走水路;夏水暴涨,便走陆路。一水一陆,呈“水弓路弦”之图景。左宗棠与曾国藩、胡林翼、彭玉麟并称“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他歇宿邓石桥,饮渴八斗井。此座古井,便有了非凡的人文价值。彼井即此井,清泉水纯,载记了一段段厚重绵远的历史,不由得令人感喟。一代霸才左公宗棠,既有纵横捭阖的军事才能,也有恤民悯世之仁心。边陲的“左公柳”即是民间口碑的写照。他还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诗人,其咏边诗作《燕台杂感》,既有忧虑“社稷江山”之心情,又有“远见卓识”之视野,堪称诗体之《隆中对》:“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比石田。置省尚烦他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更多诗作内容,体现了“为政先求利民,民既利矣,国必与焉”之德政观。晚年左公,以“清以自修,忠以白勖,敬而不怠,澹而不盈”诫勉。一代胸藏宏韬大略的名臣重臣,其浩荡的人文品格,有如这一汪“澹而不盈”的八斗之清泉。

“立波书屋”东侧的“八斗井”乃神泉也。即便大旱,依然盈漾。“古井旁,有古道,接安化,通长沙。”古时的交通要道,一语概之。泉井清澈,箪壶可饮。古井上边,有居屋数间,麻竹小栅,可挂晾熏鱼、腊肉。青石宅院前,台阶之上,有笸箩数个,晒满了擦菜子和笋干儿。民间性在此显现无遮。屋子前面、荷塘堤岸,有三块青石:一块在上,两块入水,石缝间,生出一株乌桕,自然弯垂,有如俯首谦恭的秀才文士。乌桕乃景观树种,春萌嫩绿,夏现青翠,秋呈绛紫、老红、橙黄多种。古之诗人,惜之爱之:“乌桕赤于枫,园林九月中”(陆游《明日又来天微阴再赋二首其一》)、“乌桕生平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杨万里《秋山》其二)、“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黄镇成《东阳道上》)、“谁染千山乌桕,欺杀一株衰柳”(王夫之《添字昭君怨秋怀》)。冬天叶落,籽儿可作照明:剥开表皮,取其核瓤,提炼油脂,插入棉芯线儿,燃火取光。站在塘坝的乌桕,落尽叶子的枝干,滑滑湿湿,担着薄冰,挑着厚雪,飞鸟蹬踏,一缕雪烟,纷扬飘起。从乌桕那里,踏木栈道,人塘赏荷。或者,沿着屋后坡路,向西,过巷道、池塘,小路仄径,就到了周兆民家,就到了梨园子了。乌桕旁直生一株朴树。另有桂花树一株、石榴树一株、红枣树两株、柚子树两株、桃树两株。“立波书屋”院子阔绰,半边草坪,半边青石,还有部分是木板拼搭的休闲区。视线无挡,可望远近。我跟卜雪斌说,天然营地,别建棚屋。春和夏秋,藉草而坐,捧书阅读,或者,撑两顶三顶帐篷,静夜赏月观星,聊说古今,足畅斯怀!

浮躁时代,阅读已是奢侈。有品质的生活,该是读书、赏景和耕播田园。世界是整体的,书籍所能勾勒的,是“点线面”维度空间。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中提出“功利主义阅读”,很大成分,是对“贵族”说的。不管怎样,书屋的功能并非摆设,而是阅读。阅读能够树立世界观、启悟辩证法、验知方法论。《散文诗》刊曾在“立波书屋”院外举办诗歌朗诵会。我对卜雪斌说,此草地,不建屋。院子边缘,可设长凳,坐下歇息,或作阅读区。“立波书屋”得天独厚,敞阔亮堂。东侧山岭低矮,太阳一露头,就把光送过来了。每天日照时间,相对长了些。太阳在天上多少个小时,院子里就有多少阳光洒进来。早7时开门,冬季稍迟些。晚9点半关门。书屋之内,摆有展柜、阅读桌、烤炉和茶水。有自家杵磨的擂茶,有清溪特有的红枣桂圆鸡蛋茶、芝麻豆子茶、姜盐茶、黑茶、绿茶,等等。配茶小吃,红薯片、巧可(糯米片),或由卜雪斌堂客(妻子)做的菊花酸枣饼、山枣粒儿、酸李子、紫苏杨梅姜等小吃。益阳域内中学,凡中考前30名的孩子,来“立波书屋”,都会得到一杯擂茶。年初来清溪,当我在“立波书屋”采访结束,卜雪斌夫妇每样蜜饯都装了一包给我。尽管行囊足够沉重,我还是高兴地将“清溪蜜饯”带回京城,作为春节茶点让亲朋品尝。茶子花开季,城区一家人来“书屋”阅读。本村的、外省的,人群类别,老中青少,最大98岁,来自新疆;最小十二三岁的初中生。也有远道而来写研究生论文的大学生。有的迢迢千里来清溪购书。“上个周五,一天卖了8000多块的书”,书款返文旅公司,有小提成。有时候组织读书活动,比如龙年新春书屋“打卡购”,卖得最好的,当然是儿童文学。隔壁幼儿园“伏羲之家”,周庭聿老师有时候会带着孩子们过来阅读连环画。

保罗·策兰说:“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如何行走:于是时间回到壳里。”(《花冠》)未曾说出的秘密,或成为自勉。那是神灵相助时刻。唯有真实的存在不为其辩解。此前,卜雪斌在中学课本里学过周立波《分马》,小时候也从同学那里借几本连环画读读。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情真的来了。作为“立波书屋”主人,肯定要补一补“立波文学”。不仅要熟悉周立波,更要熟悉作品里的人物。来“立波书屋”的人,不只是读读墙上的文字、翻翻图书、看几页连环画;不光是拍照打卡,而是要了解《山乡巨变》《山那面人家》与清溪村的联系。中小学生向他了解作家周立波、了解周氏家族情况。小说故事,说不出来,或一知半解,怎配为“立波书屋”管理者?学生读书,要了解其内容、创作背景、时间和创作地。物质的、精神的、可视的、表述的,读通弄懂,讲起来,就不会困惑。“天雨之大,不润无根之草”。现实是精神的、是可以预见的。对于清溪村来说,卜雪斌既是“归来者”,亦是创业者。他从充满苦累、豪拓和深情之地归来了。漂泊让他感到安居的重要。心安之地,插箸能活。他曾想自己老了后,要在“一个舒服之地”生活。丹东不错,是他喜欢的那种洁净小城,他认为辽宁人朴实厚道。他在那里,结交了不少好朋友。那段矿工生活,令他感动不已。天性厚道,深慰内心。工地安检,他去汇报,时不时夹杂湖湘方言。工友听得费劲,诙谐说:“你再说五遍。”2009年下半年,他跑遍了丹东。五龙背是温泉小城。多年前,我在那里住过一段时日。挖矿,是一个相当艰辛的劳动,2000米坑道,他与工友,头戴矿灯,身背工具,脚穿胶靴,一步一步,向着黑暗走。尽管有安全措施,但毕竟进入“幽深不见阳光的地下”地层夹缝,如同蚯蚓钻入泥土。不见太阳月亮,不闻花香鸟语,一片黑。进入黑的内部,沾着泥土的衣裳也是黑的。体力在时间的流逝里,不知不觉地发生着。整个身体,又像泥土里的石头。现在,或明天,为了生活,他依然要进人大地深处,与危险的坑洞打交道。

坑洞劳动有两种可能:安全的和危险的。当然,他只择一种:平安。现实不是自己的,危机是未知的。作为记忆,可用精神表述。工友即亲人,亲人即朋友。容易习惯的辽菜,他学着做:大白菜炖排骨粉条、芸豆土豆乱炖、尖椒炒干豆腐、鲅鱼馅饺子、炒地三鲜和烹煮小海鲜。辽地锅子菜与湖湘锅子菜相似,后者加了辣子。我在清溪村他家吃饭,他炒了我喜爱的土豆丝。我告诉他,加了干辣椒,就不要加麻椒了,会“抢味儿”。他的工友,比他岁数小的同村小邓来聊天,说到丹东挖矿,吃的是馒头。对于一个南方人来说,米饭是他的最爱。北方面食,麦香浓郁。况且如若只吃米饭,就会饿肚子。井下工作,必须吃饱。往往还会带两个全麦馒头,补充体力。那段日子,劳动虽然沉重,但劳动又是金钱。没有未来和过去,也没有得到与失去。丹东四年,可能短暂,但让一生记住。能记住的,一定是重要的。当然,更多原因是:养家。他们把最累的活儿全都干了,再干啥都是轻松的。每次下井前,都在内心,祈祷平安。像一棵树,要有雨水滋润。回到湖湘,一切熟悉:生活原态,无甚么改变。

后来,他又去印度尼西亚挖矿。在印尼就无此幸运。无意之中,他被一种毒虫叮咬,大概是最厉害的虫豸,奇痒无比。那是2013年10月的事了。他到广州、香港,求医问药。又想,哪里咬的,哪里就一定有药医治。乃重返印尼,找民间偏方,甚至找了土著酋长,吃了许多草药。持续20余天时间。四年赚的10多万,都花在了医药费上了。后来亦不知是在哪里治好的。反正肿消了、痊愈了。他本想着,不再去挖矿了。又想到,儿子上了高中、女儿进了幼儿园,都需要他来赚钱养家的。2014年,卜雪斌从印尼回来,去了甘肃迭部、合作、酒泉、玉门、白银、武威,然后又去了青海、西藏和新疆。跑了两年多,一瞬间,就到了2016年底了。然后是2017年的春节。过了春节,他又到江西九江挖矿……哪里有矿,都得自己去找。他突然觉得在国内虽然“跑”得辛苦,但干得稳定。挖矿需要经验。深井作业2000多米,并不简单。所谓的深度,亦非垂直那种,而是将山岩切割斜斜的形成的矿洞。矿工全副武装,带口罩,带锤子耙子,还要在井下,洒水抑尘,水要洒足,防粉尘侵肺,造成中毒。2018年9月,转机来了,家里打来了电话,说清溪村要搞“乡村振兴”,政府要打造SA级景区。“乡村振兴”这个事情,他还是知道一些的。他问上大三的儿子,儿子让他查百度。“我就查了百度,果然看到不少有关‘乡村振兴’的内容。”“我跟江西的工友说,我要回去了,回家搞‘乡村振兴’!”“谁知工友哈哈大笑,嘲讽我说:‘乡村振兴’跟你一个农民有啥关系?你还是好好挖矿吧。这里才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尽管这般,卜雪斌还是意识到清溪村将有变化,也从此关注起乡村振兴的新闻来了。愈来愈深入骨髓,愈来愈相信真会有改变。终于盼到过了年,他有了年终结算工资后回家的打算了。2019年春节前的一天,刚好是星期天。他从江西开车回益阳,再回到清溪村。在村口,车子竟堵了两个多小时。隐隐地,他潜意识里感到一个难得的机遇正在悄然靠近。天地色调,为之一变。清溪村人气如此之盛,还要出去干什么。他有了想法。家宅还是毛坯,得改造一下。看到这么多游客进来,他与堂客商量,“应该做点什么?”堂客当时在市内嘉利香料厂上班,属于临时工。堂客同意了他的想法。堂客说,都50岁了,挖矿风险大,还有风湿病,就在家做点什么吧。他遂将刚盖好不久的毛坯房装修了一番。搞了一个擂茶馆。堂客在城里的工作也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没顾得上辞职,就由他一人打理茶馆,还可以兼着照顾90多岁的老母亲。家居的位置好,前抱平地,后依坡坝,可以说是村子的中心,又临路边。院子宽敞。他觉得,在家经营茶馆,天时地利。不像在外面,还得租房。卜雪斌向我讲述“立波书屋”的打造过程,我也不再插话,静静听他讲下去。画面感强。故事蒙太奇般开始闪现。接下来,我想转换一下叙事视角,对于故事的叙述来说可能更为方便。于是,以下文本便以主体卜雪斌即“我”来呈现——

开擂茶馆手忙脚乱,以前没有干过这个。后来呢,就有人找我了:要在我家开个饭店,租金每年10万元。我们两口子,商量了一下,有同意。不是钱的事,而是不想让院子整天烟熏火燎、嘈嘈杂杂的。那样的话,生活会变得复杂,也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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