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书屋

作者: 黄恩鹏

“清溪书社”民宿,一个松木贴板外墙的套间:落地大窗,明亮开阔。一面能望得见田野和村庄庭院,一面能看得清蓊郁山林,听得见鸟儿啁啾,嗅得到山坡草香。拉开窗门,有一个露台,置放两条藤椅和一张小茶几。茂林修竹,环境静幽,是休憩的佳居。但我还是选择了旁侧一个相对小一些的标准房间。隔壁是一个书厅,有一张茶桌,可以喝茶、会客、聊天、写作。有时候,卜寸丹和亦男带来水果、茶和矿泉水,来研究采风探访方案。窗外是静幽的小院子。卵石垒墙,磨盘环列,隔开坡坝水田。一个小廊道,绕山蜿蜒。坡下油菜正在开花,坡上蔬菜绿意盎然。树梢掠起一群山鹛和几只小绣眼儿,或有一两只声似风吹竹叶的黄莺。每天早上八点,准时跑来一只大黑狗,卧伏门口,看稻田动静,偶尔对着下方沟渠,发一两声低吼。循吠声而望,一对红嘴蓝鹊,正起劲儿地,闪跳腾挪,捕捉塘里的泥鳅。

“水清鱼读月,山静鸟谈天”。时维三月,夜深寒微。白天晌午,气温陡升至二十七八摄氏度,一寒一热,让草木吸足了阳光能量,在夜晚疯长。透亮的白菜、宽叶牛皮菜、青葱包心菜,半尺高土豆苗和一尺高豌豆秧,淙淙溪畔,悄然萌新。溪水流动,岸坝那里传来虫吟。清溪书社旁边是割成块的油菜地,花开灼灼,光焰耀金。农人人菜地掐苔尖。城里人也来采摘一些。田野路西,是“作家出版社书屋”,往南走几步,是周庭聿“伏羲之家”。隙道进入,可见标志性的“八斗井”。旁侧是卜雪斌家的菜地和“立波书屋”。后墙斜坡,巷道上去,是“儿童文学书屋”。巷道不远,贴近乡村戏台场地,是“莫言书屋”。

莫言是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是我就读位于北京海淀区魏公村艺术学院文学系第一届师兄。每每在“莫言书屋”青砖铺就的小院子逗留,看看屋里土墙布置,就能感受到鲁地厚重习俗。形象展示区,山东胶东半岛高密“大地元素”是小说意境:抽剥红高梁经典场景月亮门、高密非遗“扑灰年画”、柳编、土墙和柴禾等,通过艺术手法,创作,组合,营造高辨识度莫言书房“一斗斋”,将鲁地元素易地呈现,辅以“个人简介及创作年表展示”,以及莫言“旧居”土墙贴的影视海报、播放电影《红高梁》作品。有传统中式条凳,供观众休息观影。恣肆汪洋红高梁,风雨飒飒,摧打青纱帐。“文学地理”阐明了作家的写作题材。

人类藏起了语言秘密。作家通过书籍,表达对世界的看法。语言怀着敬意,雕塑了理想主义或现实主义。“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维特根斯坦)。一些书屋入门墙壁嵌有展板,上书作家名句。是创作观、方法论。阿来:“我愿意写出生命所经历的磨难、罪过、悲苦,但我更愿意写出经历过这一切后,人性的温暖和闪光。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梁晓声:“最能打动我的,一直是普通人的孤勇。”贾平凹:“鸿雁在天上飞,麻雀在天上飞,同样是飞,这高度是不能比的。”刘慈欣:“宇宙那么大,如果把思想只纠缠在人类身上,就太无趣了。”“在他的世界里,地球如海中一片树叶,微不足道,朝不保夕。”或有诗人沉吟,艾青的《沙》以不锈钢字镶嵌在每一梯台下,让人每登上一个台阶,都能在内心默念吟咏:“太阳照着一片白沙/沙上印着我们的脚迹/我们走在江水的边沿/江水在风里激荡/我们呼叫着摆渡的过来/但呼声被风飘走了。”在院子坡斜路上,或一株巨樟下的木牌亦写有“作家谈读书”——郑振铎:“书林,是一个最可逛,最应该逛的地方,景色无边,奇妙无穷。”严歌苓:“美好的文章,如同美好的餐食,是难以消化的。所以得回味、反刍,才能汲取它的营养。”读书的好处是获认知、得经验、锻造生命品质。维特根斯坦说:“改善你自己好了,那是你为改善世界能做的一切。”文字明证写实主义者经验(历史经验和现实经验)。打破法则束缚,自成一格,是好作品。作家和作品,都是熟悉的。

经典的世界文学,亦是作家偏爱。我喜欢读的,比如:罗贝托·波拉尼奥、卡尔维诺、V.S.奈保尔、博尔赫斯、胡安·鲁尔福、巴尔加斯·略萨等作家的小说。更喜欢阅读约翰·巴勒斯、爱默生、梭罗、奥尔多·利奥波德等的自然主义散文。中国作家作品,因不同凡响,也找来阅读。比如,梁晓声的《人世间》、阿来的《云中记》《三根虫草》,莫言作品多年前阅读过。“文学即人学”,虚构的世界,人类学理念。有时则以中外文学所含蕴的相同东西来作比较。比如,多年前读阿来的《尘埃落定》,我将其与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以及君特·格拉斯《铁皮鼓》放在一起比较。大时代与人类个体命运的思考,更能攫获内心。隐喻性叙述、魔幻现实主义,给人以某种意义启悟。语言风格,人物特征,同一性、多样性,博尔赫斯“枝叶纷披的时间”(《小径分叉的花园》)闪动。或有隐秘的魔幻主义作品、现实主义的创作,是在感性和理念之间,寻找能达成默契的妥协。人文主义态度,亦会是人类的态度和人性的价值判断,从而确立非凡的灵魂品质,对人类大精神路径的引领。

作家手稿是留给世界的标本。能让我们重返时间快速流逝的空间,观视和倾听那些明明暗暗的“讲述”。瞬间,即是永恒。文字存在惶惑、惊唷。肉体虽逝,精神栩然。亦像岩石里的游鱼,蓦然破开,时间深处的河流,便显露出来。生命脉迹,闪烁光亮。人民文学出版社书屋,陈列了20世纪50年代田汉手迹、60年代郭小川手迹、50年代黄永玉为《雪峰寓言》画的板画插图、80年代钱锺书手迹,以及茅盾《子夜》、周立波《檀湾和石湾》、赵树理《三里湾》《卖烟叶》、刘白羽《南天春早》、姚雪垠《李自成进京》、曲波《林海雪原》、路遥《平凡的世界》、池莉《太阳出世》、韩少功《夜宿青江铺》、顾城《我们去寻找一盏灯》等等,方格稿纸,心灵故事,未见潦草,未见笔走龙蛇。反倒是慢慢,似乎凝滞,那是缜密思考的停顿、字斟句酌的迟疑。日积月累,终成巨著。在《人民文学》杂志编辑的“改红”稿中,在没有电脑写作的年代,这些带着作家生命体温的清隽字迹,一笔一划,条块码列,像手工制作的酒籼,以一种沉酿的姿态,永久真实,典藏在一个村庄的21座书屋和一个阔大的图书资料藏书馆,时间愈久,愈弥足珍贵。

马克斯·拉斐尔(Max Raphael)认为,“所有艺术的目的都在于打破物质主导的世界,而建立起世界性的价值观。”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则指出,“艺术是伟大地否认现实。”在我看来,文学与艺术,介于理想和现实之间。伟大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虽然对抗现实,但仍能相信语言,并与现实保持紧密的联系。也因此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深藏一部文学作品”。在清溪村,或许,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古语云:“不学诗,无以言。”从古至今,经典文学是一种价值判断。“葡萄苹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卞之琳)不是吗?经典为读者提供了理想参照。小说、诗歌、逻辑学、哲学、音乐和美术等,提供的是诸多社会人类学问题,并且有其独特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抑或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参照。至少应该看到:“曾经自己生活的样子。”黄永玉先生说:“艺术要让人没有距离感并能感到愉悦。”书是人类对世界认知的钥匙。以书为知音,文聚之时,谈论的多是当下文学。每年10月揭晓的诺贝尔文学奖,就是重要的话题。

“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与“清溪书屋”相映成趣,也展示了一个浩大的文学方阵,凸显了一个普通的湖南乡村文化之独特气度。人民文学出版社书屋、作家出版社书屋、儿童文学书屋、立波书屋、王蒙书屋、莫言书屋、梁晓声书屋、阿来书屋、王跃文书屋、迟子建书屋、散文诗书屋等21座风格各异的农家书屋,以及可以容纳展陈50万册图书的“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陆续构建。“清溪书屋”像一盏盏灯,在农家庭院闪耀。像河流与河流,区别在于“鱼宴之丽”美学内容。自然主义、人文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书的部落,隐藏其间。表达比显现更经久。楼下书屋,楼上人家。书屋每天有人打理,迎四海读者,逢五湖知音。楼上民宿,方便远道客人小居。每至周末,市区远郊的人,或是父母携子,在此居住一晚。饱读灵魂诗书,渴饮美妙故事。

时间模型,情节轮廓。有“作家地理”的暗示性。漫步坡上堤下,徘徊宽路窄巷,能够察觉到,书的“形体”存在的艺术氛围。在清溪村,你不能走快,否则就会错过一个隐匿浓密楠竹下或香樟树丛的书屋。无形的力量,抑制从任何细小表面挣脱的可能性。人类的精神境遇,没有什么理由来一个假设。人文精神,灵魂剧场,潜移默化。书的“能量场”无处不在。清溪人有理由相信:“场”的存在,即是精神的存在。作家述略,是人之生存经验和社会问题,是人类学现场。在历史长河中,谁都有被“淹没”的无力感。作家要告诉人们的.正是在此种“无力感”状态下,所“该有的”精神抵抗。作品观视的是人类整体命运的渴望和梦想之间,能与现实保持的密切联系,是解释“人类存在”的另一种方法。问题也显然在于,如何阐释世界问题。“处境如我”,是人类命运何去何从的一种现实开示。

上世纪50年代,清溪村出现的第一个“书屋”是周立波故居书屋。或许,可以这样说,周立波将书屋带到了清溪村。那时候的书屋,是否有“雅号”?叫什么呢?反正不会像现代城市那般花里胡哨、故弄玄虚。自我命名的“虎皮”式的招摇:“斋”“堂”“轩”“庐”之类,“采薇阁”“清雅轩”“雅书阁”“阅世草堂”等等,真正的大文学家和大学问家,从不把自居书屋冠以堂皇名号。书屋就是书屋,弄不得那些自封的华而不实的名号。书屋是用来读书写作的,是让读书人生活疲惫之时的放松之处,是思考问题“独钓寒江雪”之境。书屋是一个人的心灵秘境。书是打开的,心是敞亮的。书的页面,可以勾勾划划,可作阅读“眉批”。一段故事、一个细节、一句话,或许就能勾起阅读者的共情。历史是相似的,现实是共同经历的。对世界的观察,对人类的看法,对存在的态度,都可以找到共同认知的存在。彼地《一千零一夜》,也是此地《一千零一夜》。故事溢出了人类的道理。不论外国文学,还是中国文学,都能让我们从中“味觉”到人类的大大小小的问题。

益阳谢林港镇清溪村是一个有着文学传统的文学村。21座“农家书屋”的建立,更加的名副其实了。清溪村在民国时期成立“清溪诗社”,社址设在二堂湾屋场,即今周立波故居。据周立波堂弟周萼梅先生回忆:诗社发起人是曾在益阳城区教过经馆多年、后又在清溪村涂家大屋场教私塾的易云浦先生。易先生诗词书画,造诣高深。诗社主要成员,有终生从事教育的乡贤周仙梯先生(周立波父亲)。有博学多才,精通书法,为城镇商店写招牌而著名的墼师周炳卿(周立波的启蒙教师并教其习诗)。有前清武举人姚晓亭的作品。有“耕读为先”的前清秀才、善写诗文、常为当地红白喜事和新屋落成撰写诗联、深得乡亲爱戴的郭丙炎。有济世救人为贫困户奉送医药的老中医师周保堂。以及较为年轻的塾师周贵元、朱楼松等人组成。周贵元兼管社务。可惜的是,后来所有诗文稿和刊物资料,都被日寇放火椅型山老屋场一并焚毁了。周贵元担任了当地抗日自卫队长,惨遭鬼子兵杀害。

现仅存易云浦先生为清溪村张家坳土地庙题写的一副对联:“天子人疆先问我;诸侯所保首推吾。”周立波《山乡巨变》曾引用。以及易先生为清溪村涂家屋场戏台撰联:“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抬头便见;有时惊天动地,有时欢天喜地,转眼皆空。”还有周仙梯在益阳县立二校任校长时,在“孙中山纪念周”例会上口占一诗:“国耻家仇永不忘,卧薪尝胆振家邦,寇来莫使生还去,要学英雄戚继光。”此诗尚在流传。“清溪诗社”在2008年9月由集体编有《清溪集》内刊一册,登载有:周毓峰、王东亮、张永和、周萼梅、郭壮猷、郭凤鸣、盛惠武、盛克初、盛清华、周宪新、姚时珍、周志兵、周达秀、周浩元、王克东、萧扬、周贻武、赵焱森、刘松山、曹毅前等诸位清溪村和益阳籍诗人的近体诗词作品若干首。周萼梅先生为《清溪集》作“前言”和“后记”。

原清溪村老书记邓仁佑,76岁了,他当过会计,后任村支书。1987年至2012年,他在村子里种菜,平时读书,写字。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小时候,他见过周立波,应该是10岁左右,他眼里的作家是一个爱学习、善思考的人。“泥腿子”“立波胡子”是乡亲对作家的称呼。邓仁佑现在也是清溪村的阅读推广人。清溪村的改变,是阅读的改变,由阅读带来的,是文化的改变。我第二次来清溪村,观摩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时,馆员拿来了一个签名本让我题字,我写了“清溪天下书屋”。我觉得,现湖南益阳谢林港镇清溪村,已然能担得起“天下书屋”之名号。书屋之多,珍藏之丰,对于一个山乡来说,绝无仅有。“天下书屋”,自然要有“天下作家”来担承它的使命,自然会有“天下读者”,探赜索引,览书披阅。如果,光有左图右史,没有作家参阅,没有读者追慕,如此书屋,有何意义?“不得异人,当得异书”,简洁的格言道出了培育品质的根本,是针对“读书的意义”而言的。

多数作家,皆来自乡村。“在景色如画的村庄里散散步、发发呆,喝一杯擂茶,吃一次鳊鱼锅,读一些文学书,然后在田间地头或山坡掐些野菜,然后再返城。”“立波书屋”的管理者卜雪斌如是说。对城里人来讲,耕读,是一种诱人的生活方式。有时候,人们也来看看作家是如何创作的。阅读者,将作家看成是人类灵魂的代理人,是替他(她)确定其拥有世上一切美丽的、称心物象的讲述者。作家什么都知道,有如佛罗伦萨宫殿的图画,代表了一个微观精神大干世界,阅读者依托的是书屋的帮助。还有一些作家没有在此设立书屋。比如:阎连科、余华、残雪、王朔,等等。当然,还应该有翻译家书屋。大概是初创,以后或许会有。农家书屋是一个文化平台,藉此展示了此世界与彼世界有关人类命运的叙事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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