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笔记·之十一 江清月近人
作者: 黄恩鹏我不止一次提出要采访周萼梅先生。周益军说老人家岁数大了,不宜见客,送了我一份《周立波在益阳》专题资料。我发现,这些复印了多份的资料,都在报刊发表过,我肯定不会用。同时也让我警觉:借现成故事,人云亦云“一稿通”、一劳永逸重复书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必须有“第一手”采写。于是,决定再次去益阳采访周萼梅先生,且是重中之重的安排。在我一再请求下,周益军终于同意,他与老人通了电话,讲明情况。我迅速乘高铁来益阳,住进了清溪村。3月25日,天地寒彻,细雨氤氲。我穿着防雨冲锋衣,依然感到瑟瑟的冷。一大早,我到“立波书屋”,与卜雪斌一起出发。按周益军提供的地址,卜雪斌谨慎开车,近一个小时,找到了位于赫山区长坡路原益阳市政府家属院周萼梅先生家。这里是一些有着几十年了的斑驳老旧楼房。我们找到了那栋楼,周萼梅先生家在二楼。楼梯陈旧,脚踏着,梆梆响。听见声音,老人开门,热忱地将我们请进屋,握手、倒茶、寒暄。湖湘地区,房间内通常没有暖气。老人穿棉衣棉裤,着棉拖鞋,带棉帽。不大的客厅,有一张圆桌子,放着糖果、瓜子和橘子。老人拿烟给我们。卜雪斌忙说我们两个都不洽(吃)烟。老人也不洽烟,但还是备了一盒香烟待客。卜雪斌给我介绍了老人,又向老人介绍了我。我说:“今天不聊周立波先生了,重点聊聊先生您的故事吧。”
老先生有些诧异。我没猜错的话,他大概认为我是一个京城来的记者,是来请他说那些重复无数遍的“周立波故事”的。我补充说:“周老,今天就谈您自己,不谈立波先生。或许更轻松些。我需要的,是人生故事。我觉得,或许您的故事,更有味道。我们随便聊天,不设主题,没有规范,随意些,历史的、现实的,想到哪,说哪儿。”这番简短的话替代了开场白,也是我在路上琢磨的话。萼梅先生九旬高龄,后辈怕他劳累,所以一直婉拒采访。还有就是,千篇一律的重复,让他自己也感到不耐烦(因此就有了开头将印的那个准备好的“资料”给需要的采访者)。果然有效。老人即刻明白,笑了,顿时放松许多。可能觉得我这个作家比较有意思吧。抑或他的故事,幼齿之岁、弱冠之年,所经历的与亲人们的舍离,以及此后与“家园”近一个世纪的悲喜故事,很有讲述必要。还因为——对我来说,首先要给被访者以自由的心态、不设某种程式化主题、不冠冕堂皇、不故作高深。从被访者的“讲述”切入,可能更会有异样效果。萼梅先生便开始讲述:
我是1927年农历9月14日生人,今年97岁。身份证上小两岁。我在修家谱时,才发现自己小了两岁,家谱上写的是1929年农历9月14日。我家原来是益阳县淦山乡第七保清溪村,也就是现在的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父亲叫周桂元,读过私塾,后来又当了私墼老师;母亲叫义端元,当年在娘家读私塾。我外公也是私墼教师。我读了高小,还差一个月毕业,日本鬼子来了,有得书念,没拿到文凭。那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日子。1944年4月22日,日本军队进入清溪村。一个军官,命令军队,专挑村子里最大的房子烧,有六栋大房子包括立波家和姚芷青家的房子,被日本人放火烧了。我父亲从家里往外跑时,被他们枪杀了。是隔着一丘日用机枪打的。当时父亲没有被打死,日本人追了过来,用刺刀将父亲挑死了。我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孩子:我和大弟周透梅、二弟周迈勋、妹妹周锦云,一起逃难(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出嫁了)。我们逃到桃江株木潭大花村(大华村),栖身野外一棵大树下。日本人来了就跑,想着有能躲避的地方就行。我们跟着母亲,住在荒地里。没有任何吃的。母亲怕我们饿,让我返回清溪村,看看能不能拿些米来。返回路上,我被日本鬼子捉住了。日本人见人就抓,都是石马山那边的人。日本人在石马山修工事,看见下面村子有人,就下山把他们给抓了,押到石壁湖,就是志溪河边一个地方,把老人和年轻人分开,把青壮年拉到资江边鳊鱼山挖工事。我当时17岁,长得弱小,日本人没看出我多大,以为我是孩子,就把我归到了少年这边。我们这一边有二十余人,有十几个孩子和十几个老人。日本人让我们去“杀马草”(割马草)喂军马,时间是3天或4天。杀了4天的马草,几位老人愈加感到情况不妙,晚上就在一起商量逃跑。跑的时候,让一个小孩出来看看有没有哨兵。我们被关的地方,是石壁湖旁边一个茅草屋子。任务让我来做。我悄悄出来,还没看清外面,就被一个哨兵抓住了。哨兵用生硬的中国话问我,是不是想逃跑,我说不是逃跑,我要解手。哨兵不准,把我往茅草屋子里推,一边推我,一边用枪托砸我的腿和脚,我跌了一个跟头。再砸我时,我刚好抬腿,枪托把我的右腿砸出一个口子,鲜血直流。我从小跟着父母在山中采中草药,就找到一棵“刺茉子”,放嘴里嚼一嚼,吐出渣渣,敷裹伤口。那一晚等于无数个夜晚,煎熬的疼痛,让我萌生了逃跑的念头。但是,日本兵看守得紧。有一点动静,就会过来察看。我们只得待在原地。天亮了,又去杀(割)马草。我的腿受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一位老人看见我的腿受伤了,也帮我找了一些“刺茉子”,放嘴里,嚼一嚼,给我的伤口止血。“刺茉子”是常用中草药,山坡山谷、河滩河岸,到处都是。血很快止住了。
杀(割)了一天马草,晚上大家都累得睡着了。我的腿,还是疼,睡不着觉。没有月光,四周黑黝黝的,半夜里飘起了小雨。旁边帮我掐“刺茉子”止血的老倌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就听他旁边那个小孩儿悄悄说:“爷爷,洽(吃)得动吗?”好像说凉饼子太硬了洽(吃)不动。见那小孩,头剃得光光,脸上脏兮兮的。女孩声音!我睁大眼睛,惊讶看着小女孩。老人严肃地对我说:你看出了什么,千万不要说!我赶紧点头。到了后半夜,老倌子带着孙女,悄悄爬出屋子,又悄悄向志溪河爬过去。我顿时明白了:逃跑!现在,志溪河对岸是安全的。但必须要渡过湍急河流。到河那边,就逃脱了。我也大着胆子,跟在后边,向河边慢慢爬。时值四月,志溪河水,不算太深,但是湍急。老人带着孙女,爬到了河边,趟水过河。我也赶紧爬过去,摸入了冷得全身打颤的河流。距离河岸还差几米远时,被日本兵发现了,他们向着这边开枪。枪声是从后面响起的,不知道打在了哪里。回头看,发现后边还有几个人,在向河岸这边逃跑。动静弄得大了。哨兵发现了,先是一枪,接着就是一阵乱枪,也不知道打没打死人。这时候,有人进到河里快速游动,有人还在奔跑。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猛划水。再往前看时,爷孙二人,已经上了岸,跑得无踪无影了。好在,对岸堤坝并不算高,翻过去,就进山里了,日本人就找不到了……最后,我幸运地逃出来了。
我往桃江方向跑,去找母亲和弟弟妹妹。尽管是夜晚,天黑漆漆的,但我知道是在河堤左边。之前我跟母亲约定过在那个地方见面。当我赶到那里,发现没人。也没有找到她们。母亲逃到的那个村庄,老百姓也都逃走了。我沿着村民逃的方向去找母亲。跑到了一个大山沟里,发现一个突出的岩石底下,有一个大洞,在躲藏于此的逃难人群里,发现了母亲和弟弟妹妹!母亲见我,一下子就流了泪,将我紧紧抱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对于逃难者来说,生存的先决,就是把自己藏好。生命依赖于找到栖身之处。饥饿困乏,没有让我们放弃。家被烧毁了,我们仍要回去。这个力量一直在心里积蓄。我们一路讨饭,一路小心走。当我有些惭愧,对母亲说,亲戚们都逃了,没找到米,母亲并无责怪,宽慰着我,从身上掏出一个布袋子,那里还有一点儿剩饭。弟弟妹妹要吃。我说给母亲吃,我们是大人了,能抗得住饿。弟弟妹妹也跟着劝母亲吃。母亲象征性吃了一小点儿。说前面有一个村子,再讨点儿饭,讨不到,就讨点儿水,水也能顶饿。我们就这样一路逃难、要饭。
一年以后,日本战败,军队撤出益阳。高兴至极。我们跟着母亲回家。邓石桥,当年先后有5个不同番号的军队轮流驻扎。日寇犯境时,这里成了拉锯战的主要战场。寨子仑一战,双方死亡惨重,日军不仅仅放火烧毁了清溪村周围的多座大屋,还成立了一个伪维持会。鬼子兵在此驻扎,侵扰百姓一年多,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回到家里,母亲跟我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房子没了,锅灶没了。重新盖屋吧。叫我和弟弟到山里砍些树回来。在房屋残墙下,用木头搭了简易小棚子。搭棚子时,乡亲们过来,要我们到他们家里住。母亲谢绝了。床是用旧木头搭成的。用房子倒了后的石头和木头搭铺,借来稻草,白天晒热了,垫铺床板上,一个简易的床铺搭成了。睡觉时有蚊子叮咬,母亲就到山坡弄些辣蓼条和黄姜叶,点着了,放在干柴上烧,燃烟驱蚊。辣蓼条和黄姜叶烧没了,烟也熄了,母亲就拿件旧衣服,不停挥着,为我们驱赶蚊子。夜晚难熬,白昼好过。一家人吃的,是左邻右舍送来的粑粑和米饭。母亲在房子周围,找到锅沿被打烂了的锅,还能用,就在地上挖个坑,砌上石头,用邻居送来的米,煮了些热米粥饭。
姐姐、姐夫和舅舅来劝慰母亲,说,房子烧了,父亲也死了,还是换一个地方住吧。母亲说,我家在这里,我丈夫死在这里,我和孩子要活在这里。邻居有一间偏梢子(杂屋),母亲用木头晒垫围起来,一家人就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吃的、用的,姐夫和舅舅送来了一些。后来,亲戚出钱买了木头,砌上了墙,我和弟弟又砍了一点木头,恢复了两间房,满足了一家五口的需要。这样的房子,一直住到了1949年解放。然后,两间房子,再扩建。解放后,三兄弟和一个妹妹都成了国家干部,条件好了,又建了“四缝三间”(四墙三房)和一个偏房。1949年8月3日,我们三兄一妹,参加了益阳“八三迎解放”活动,随后又参加益阳军区工训班学习一个月。主讲人是军区宣传部科长张鳞珍,后来当了益阳市委书记。我们听他讲课。从班上回来后,借粮借草,支援刘邓大军,解放大西南……
老人的语速慢。大概是等待我的记录的笔触能够跟得上。我在本子上划划写写。随着语速的节奏,我明白,可能到此会戛然而止。果然,讲述停了下来。那些回忆,是他一个人的,也是一个时代的。没有自主性,只有整体性。往事距我们咫尺之遥。故乡的昨天是一部水与火肆虐难书的历史。湖湘从不缺豪拓之士。我问老人,周立波时在何处?“我家被烧毁时,风翔(周立波小名)在延安。”周老说。周立波比他大20岁。在他的眼里,那时候的凤翔,既是大哥哥,又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画面犹在眼前。故事闪回,大致的脉络(主题)是:家园——毁灭——重建。资江之岸,洞庭之畔,志溪河边,浓烈乡愁在老人心里漫溢。益阳方言难懂,有的地方,我听不太清,停下笔,以眼神追问。卜雪斌就来一个“翻译”,说得对的,周萼梅点头肯定;说得不对的地方,周萼梅马上纠正:你别这样说。老人的童年苦难,解放后的青年时代讲得不多。但老人头脑清晰,少年事,如是昨天。
已过午时,我不好意思继续叨扰,何况老人97高龄了,有些疲累,靠着沙发,望着我:“今天就讲这些吧。”回忆需要脑力旋转。卜雪斌会意,与老人寒暄。周老跟他熟悉,站起身,握着他的手。两人又说起了益阳话,语速快,时不时有笑声,与刚刚严肃的讲述完全不同。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拉着卜雪斌的手、招呼我,进入他的卧室。老人的卧室兼作书房。有两个装得紧实、高过人头的书柜,和一个低矮的也是装着满满摞摞书籍的书架子,将一个不大的卧室,挤得满满当当。单人床铺,干净整洁,放着棉被。老人蹲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不大的纸箱,打开,里面装有各种杂志样刊、印刷资料、报纸,他从中找出一本刊物送给卜雪斌,又找出一本2008年8月“清溪诗社”编选的诗集《清溪集》送我,是诗社成员写的诗作,有古体诗,也有近体诗和现代诗。我见上面他用钢笔写有“此本自留”、扉页写有“立波简历”,封底页有“立波铜像”的构思时间和铜铸时间等内容。确实是一个孤本、有周萼梅老人手迹。虽然小册子是自印的薄薄一本。老人说,里面的诗,他基本都记得的,不用担心。可我心里仍想着,这个“孤本”对于老人来说,恐怕很是珍贵。待我阅后,一定要交还与他,或交还给周益军,请他转还老人。
老人指着卜雪斌,对我说:他也是周家人呐。他母亲,姓周,周氏家族人。当年嫁到了清溪村……那些年,他也经常与卜雪斌,聊说周立波的故事。今天是第一次,跟一个外地作家,聊说自己的家所经历的苦难。连卜雪斌都感到新奇,感到惊讶。
少年周立波会做各种农活:插秧、割禾、晒谷、扯田塍、拾茶子、牧牛、砍柴,他都做得惯,村里人说他“不像个读书伢子”。一次,他与同学一起看牛,把牛洗得千干净净,又跑很远地方,割来嫩草给牛吃。他给牛搔痒,骑在牛背上玩耍。他说,这匹牛,我要把它喂壮,多犁几亩地。同学问他,你读书,还要犁田?他说,读书有味,做田有味。竹山湾村农户卢国荣,孩子的眼睛生了白翳疔,无钱医治,如不及时治疗,轻则影响视力,重则失明。当了国家干部的周立波亲自上门,不仅送上一笔医药费,还托人将孩子送到条件好的医院。他关心孤寡老人,经济上予其帮助,从未间断。周立波在迎风桥村时,有个队干部占用了村里一口大缸,与自己的放在一起,很是巧妙。怎么个巧妙?他来了兴趣,要人带他去看。原来,那口大缸是套在小缸外面,大部分深埋地下:粗看,好像是一口缸;细看,才发现端倪。他不批评,哈哈大笑,队干部羞臊难当,归还了大缸。周立波还将这个事情写进了小说。